鄧小樺書評:杜斌的《上訪者--中國以法治國下幸存的活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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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現代中國人大概都知道什麼是“上訪”:所謂上訪,就是平民不服地方司法和執法機關的審判和執法結果,爭取無門,抱著一種攔路告狀的伸冤心態,從地方前往首都北京的信訪局。上訪的年期可能長達二十年以上,他們往往傾家蕩產、身有殘疾,且抱有沉痛的冤情,伸冤是他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他們向國家機構孤注一擲的抱以最後希望,但往往令他們死於非命、絕望至底的,就是國家。

2004年,中國國家信訪局局長說上訪案件達一千萬宗,上訪人次每年超過五十萬人次,但真實的數字估計為公佈數字的兩到三倍,亦即每年有一百萬到一百五十萬人次上訪,二千萬到三千萬宗上訪案件。由官方公佈的上訪成功的比率是百份之零點二,也就是說,每一千個個案裡,才有兩個成功案例。

政法大學的學者蕭瀚的評論說,當代中國的上訪之所以規模巨大、人數眾多,其根本性的原因在於,三權分立的憲政框架沒有確立,司法既受制於非司法的政治權力壟斷者的制肘,消解了制度原本可能具備的支援和監督力量,社會又欠缺監督力量,公民權益無法保障。也不應要求凌遲司法權的政治權威去實現正義,這樣只會無限地增加訴訟成本,蕭瀚痛心地說,個別官員不能超越制度結構,就像人不能揪著自己的頭髮離開地球。這話亦即盧躍剛所說的“不要相信什麼青天大老爺,沒有什麼青天大老爺”。

上訪村,它曾經的位址,是北京永定門幸福路周邊,火車南站鐵道旁。各地傾家蕩產的貧苦農民來到北京,只能住在五塊錢一晚的上訪村大雜院。上訪村已經消失了,因為北京奧運,2007年12月17日,上訪村最後一幢訪民大雜院被推土機推倒。而杜斌的《上訪者》(香港明報出版社有限公司2007年4月出版),也許就是上訪者和上訪村的一塊紙質紀念碑。現在北京的一名上訪者劉安君說,殘留在北京的上訪者至少還有一兩萬,在三四環那裡又有新的上訪村形成,然而愈接近奧運,被抓走的人愈多。

這本《上訪者》三百多頁,收錄上訪案件近150宗,只是冰山一角。每宗個案會有一個對頁,極簡短的文字描述,和一頁的照片,非常沉重,我幾乎從未遇到這樣一本幾乎是不看完就覺得自己有所虧欠的書。

因為北京上訪村和書裡的許多上訪者,都已經不存在了,這本書就是他們存在的唯一證明。有八成的上訪者以橫死收場。維持長達十一年的大規模各地“上訪”現象,曾經受到國際的熱烈關注,杜斌為受訪者拍攝的照片就曾經刊登在《紐約時報》,在國內也引起過媒體的熱烈關注。但盧躍剛以《中國青年報》因報導一宗上訴案而被起訴,四年後敗訴的經驗,說明了什麼是絕望,他說:“我們在中國社會擁有一般人所不具有的實力,尚且是這樣的糟糕結果,可以推知其它上訪者的命運了”;他還說,中國時政類媒體都有官方媒體的性質,關鍵時可能出賣人、拋棄人。

作者杜斌也以記者為使命。他的捕捉準確,情感沉重,句子簡潔。在書中的自述中,他絕少營造自己的正面形象,反而常常自責心腸太硬、怪自己催促被訪對象、始終記得自己何時沒有和被抓的上訪者站在一起。一個國家不能解決而只想掩藏的黑暗,杜斌以一種詩人的真誠,背負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