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7月的香港书展上,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推出《张春桥狱中家书》颇引人注目。不久前,我读到了这本书的电子文本。
《张春桥狱中家书》收录了张春桥1985年至2003年于北京秦城监禁及江苏江阴监居期间写给家人的书信58封,书后附有旅英作家凯蒂对长女张维维的长篇访谈。瑞典隆德大学教授沈迈克(Michael Schoenhals)给这本书很高的评价。他说:“张春桥是为数不多的、有独创性的毛主义政治理论家之一。他的家书内容丰富,小至个人健康、大至苏东社会主义解体对世界历史的影响,可与意大利共产主义思想家葛兰西的《狱中札记》相媲美。”
沈迈克是著名的汉学家,对文革研究下过不少功夫。他和哈佛大学的汉学家麦克法夸尔合写过一本文革专著《毛泽东最后的革命》。不过,对于他说的《张春桥狱中家书》可以和意大利葛兰西的《狱中札记》相媲美,我很不以为然。《张春桥狱中家书》怎么能和葛兰西的《狱中札记》相提并论呢?
首先,张春桥的思想本来就不如葛兰西丰富深刻。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的问题是,《张春桥狱中家书》是在中国共产党的监狱里写成的,而葛兰西的《狱中札记》是在意大利法西斯的监狱里写成的,写作背景相差很大。共产党的监狱可是比法西斯的监狱厉害多了。
1928年,葛兰西被捕入狱并判处二十年又八个月徒刑。据说墨索里尼在决定监禁葛兰西时宣称:“要使他的头脑停止运作二十年。”不过实际上,葛兰西只坐了六年牢,1934年获得有条件释放。这和他在监狱里健康恶化有关,期间他曾被送到意大利南部的一所专为病囚开设的医院疗养。自1929年起,葛兰西获准在狱中写作。在他的朋友帮助下,葛兰西获得了不少书籍。他写下了32本狱中札记,完成了他的霸权理论。该书被认为是意大利思想史上的重要著作。1937年4月27日,葛兰西因脑溢血去世。
张春桥于1976年10月6日被抓,其后转入秦城监狱。1981年1月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1983年1月改为无期徒刑,1997年12月减为有期徒刑18年;1998年1月送北京复兴医院保外治疗,随后转至江苏江阴监视居住,和妻子文静一起生活;2005年4月21日因肝病去世。张春桥被抓八年后才获准家人探视。1985年才获准和家人通信。在附录的长篇访谈中,张春桥女儿张维维告诉我们,在江阴监视居住期间,张春桥没有人身自由,住处围墙很高,楼上都是公安局的人,不能出大门,也不能见外人,完全是隔离的,儿女来探望也不能过夜。张维维说,在秦城监狱,张春桥只能看到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后来到江阴可以看到新民晚报。不过在秦城坐牢时,张维维给他带去一部收音机,后来还换成短波收音机。张春桥告诉女儿,他可以收听美国之音,BBC,还自己找到了法广的频道。重要的是,在服刑期间,张春桥并未获准写作,只可以写家书。张维维说:“他的每封信都要被审查的,所以,在信里他不可能写他的政治观点。”
我通读了这本书收录的58封给家人的信,内容都是谈家常,偶尔涉及政治或时局,都是一笔带过。所以,《张春桥狱中家书》一书的思想含金量,远远不能和葛兰西的《狱中札记》相比。沈迈克那句话之所以错误,主要还不在于他对张春桥的思想估计过高,而在于他严重低估了中共监狱和意大利法西斯监狱的区别。
同样是坐共产党的牢,毛时代比后毛时代更恶劣。另一位文革风云人物、张春桥的同事、中央文革小组的王力,在未经任何法律手续,也从未受过审讯的情况下,于1968年被秘密关进秦城监狱。据王力在回忆录里所说,整整十年,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人在何方。王力说在秦城受到的迫害和虐待“是最惨无人道的”。“特别是头五年,五年不放风,最初不给任何带字的东西看,包括毛主席语录本。每天二十四小时有一个人从门上的小洞里看着王力。五年睡觉不许翻身,必须面对着那个小洞”。白天只能坐在木板上,还必须坐在一定的位置。“饭不给吃饱,更受不了的是只给极少的水喝”。王力还写到:“特别残酷的是,江青他们多次叫人把窗子用黑布挡起来,使你不知道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时用喇叭放噪音,不给看病,还强迫灌一种药,吃下去使你造成幻听幻视”,如此等等。
我们知道,监禁王力是中共最高层的决定,是文革期间的事。这对于至今仍高调歌颂毛和文革的张春桥真是莫大的嘲讽。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