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的记忆 (刘荻)

政府利用所掌控的一切传播渠道在全国千百遍宣传,官方最终定论:没有死人。军事管制法继续施行,按四号令对反叛分子搜捕和剿灭。但军方对受害者亲属的询问一概否认。"你在做梦吧",军官们坚持道,"马孔多没发生过任何事,现在将来都不会有。这是一座幸福的小城。"
——《百年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

侯老板说,他们整整一夜都在谈三年前官兵围坊的事。孙老板和罗老板听了以后脸色就往下一沉,大概是想起来了。只有王安老爹说:侯老板,你别打哑谜好不好?什么官兵围坊,围了哪个坊?官兵和老百姓心连心,他们围我们干什么?今天你要是不讲清楚,我跟你没完!
——《寻找无双》,王小波

1989年春夏之交,我只有八岁,整天只知骑脚踏车和读父母的朋友家上中学的大姐姐不要的童话书(那时我什么都读,包括权延赤的《走下神坛的毛泽东》和法国人鲍若望的《毛泽东的囚徒》)。

还记得学校里面悼念胡耀邦爷爷时,同学们努力作悲痛状的滑稽场面;还记得街上的坦克;记得和爸爸一起出去看大字报;记得爸爸深夜不归时,妈妈焦急打听的神情。

记得某一天到校时,班里大部分同学都没来,老师对我们说:“你们还来学校干什么呀!现在谁也不知道哪一边是正确的……”然后我们就不用去学校上课了,直到有一天从电视新闻中听到:“……由于种种原因停课的中小学必须于明天全部复课。”

记得那时天天看电视新闻。每当电视上出现某些场面的时候,爸爸都会让我把眼睛闭上。也记得听到的种种“谣言”。

爸爸说,他曾把我抱到一辆烧焦的坦克上,还说学校让我们拿鸡蛋慰问解放军,怕有人下毒还让我们在鸡蛋上写上名字,妈妈气愤地挑了一个最小的鸡蛋。这些我却没有记忆了。

我的记忆一定存在着某种缺陷,因为五年后的一天我忽然问妈妈:“赵紫阳是谁?”

后来,看到了当年的报纸,看到了妈妈写给外地亲人的信,看到了党员重新登记时爸爸写的材料……

还看到了卡玛的《天安门》,看到了《戒严一日》。

其实,北京的亲戚朋友们谈起六•四时,总是眉飞色舞,甚至放声大笑。我们不像某些人那么Kitsch,每当发生水灾火灾时,北京人的心情总是像过年一样。

再后来,认识了一些六•四遇难者家属和伤残者,为他们募集过捐款,从2004年起几乎每年六•四都被软禁在家,这些不必详述。

关于六•四,还有一件事令我终生难忘:

有段时间我参加了一个意象对话学习小组(意象对话是我国心理学家朱建军教授发明的一种心理咨询技术,有点类似催眠和释梦,不过来访者产生意象时处于清醒状态。对此感兴趣者可读《我是谁:心理咨询与意象对话技术》)。小组里有一位成员,本身也是一位心理咨询师。他参加小组的时间比较长,发言也很积极,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同时我也能模糊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困扰着他。

有一次他给大家描述自己的意象时,表达了“龙困浅水”、“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痛苦。

我只说了一句:“六•四的时候你在哪?”

他的表现不是沉默,而是遇到知己的兴奋。他说,那时他在部队当士官,因为六•四而退伍。

我从意象中猜到了是什么一直在困扰着他,到现在我也不知自己当时是怎样做到的。六•四已经成为很多中国人心中的一个情结,而我在一个没想到的地方发现了它。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