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末日,更似地狱打开,雾霾中,饿鬼纷呈…… (唯色)

二十多天前的傍晚,我和朋友去某个僻静胡同里的越南风味饭馆,与安迪“最后的晚餐”。安迪是纽约时报驻北京的记者。我仍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是2009年初春的一天,高个子的他坐在我家藏式风格的坐榻上似乎不太习惯,不时调整着姿势,用笔而不是录音笔飞快地记录我讲述的故事。有些与我个人遭际有关,有些与前一年发生在整个藏地的抗议与镇压有关。那段时间我其实非常焦虑与恐惧,敏锐的安迪察觉出我夹杂在轻言细语里的笑声是紧张的。后来他的报道一开始就转述了我的噩梦。是的,我梦见我回到拉萨,被一辆装满被捕藏人的军用卡车超过,那些年轻的和年长的藏人伤痕累累,我急着想用相机拍照,却找不到相机,就哭着追那辆卡车……

不记得那个下午有没有雾霾。不像这几年,雾霾已成为帝都北京的重要符号,哪天没有雾霾反而会印象深刻,至少微信朋友圈会被难遇的好天气照片刷屏。同去聚餐的朋友也是外媒记者。她忙了一下午,准备老板安排的北京污染有所好转的报道。“什么?今天依然雾霾啊。”我惊讶地问道,并点开了手机上安装的显示空气质量数据的APP。车窗外朦朦胧胧,匆忙走过的行人不乏戴着类似防毒面具那种口罩的。朋友有点无可奈何,一只手急促地摩挲着长发说,跟历史上的同期相比吧。

那就不清楚了。那也许吧。去年的今日,前年的今日,PM2.5或PM10会不会比今日更惊心动魄呢?如果有所下降,就说明污染在减少?好吧。我们要对中国的进步有信心,不应该总是戴着有色眼镜。习近平十月访问英国这个老牌帝国主义国家,在国会演讲时自豪宣称“中国‘以人为本、遵守法治’的观念,则始于上古时代,约4000年前”,还热情邀请各位议员到中国走一走,感受中国的发展。或许雾霾君会给习帝面子,而退避三舍。

反正当晚我们没有感觉到雾霾的存在。不确定的未来是如此不明晰甚至混沌,唯一确定的是已在中国八年的安迪将与爱人、名叫木须的小狗于明晚返回纽约。当我们站在深夜寒冷的街头拥抱、挥别,我举起手机匆匆拍照,拍到他身后的小店写着“中华老字号 瑞蚨祥寿衣”,灯光明亮,还在营业,却有点诡异。这样的时候,雾霾可以忽略不计。更多的时候,仿佛真的可以无视种种不正常,然后渐渐习惯。或者就像艾未未有次对我说,我们要尽量让自己的生活正常化。这句话对我影响很深。

又一天傍晚,王力雄的手机不停地响。他不在家;他去河边散步,这往往是在没有雾霾或者雾霾不重,口罩管用的时候。我看了看他的手机,显示是某某国保。迟疑了一下,我还是接了。

一个男人声称他是“市局”的,又称我阿姨,说对王老师有承诺,有事不打扰您,有事只找他。我头一回被国保叫阿姨,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以至于他再说些什么都听不见了。但他毕竟有礼貌,我对自己说,脑海里闪回拉萨国保的形象,他们的名字都一样,只要你问,他们都叫扎西。就像徐晓说,找她的国保都称自己姓张:叫我张警官吧。扎西是吉祥的意思,扎西德勒吉祥如意是用滥的问候或祝辞。找我的扎西有的也像拉萨人一样多礼,有的会拍着桌子厉声说:告诉你,我们中国今天已经很强大了,谁也不怕,没人救得了你!

这一次又是什么事呢?后来得知,第二天北京法院要审七十多岁的高瑜,而前几天王力雄跟一些朋友吃过饭,其中几人是有名的维权人士,比如胡佳。多疑的“市局”可能以为他们密谋劫法场吧,为此提前上岗,要将人堵在家中。所谓上岗,意思是“市局”派人蹲守。过去蹲守楼下保安室,后来就坐电梯上楼了,在过道放两把椅子,不分白天黑夜,至于如何倒班就不清楚了。有时候一天,有时候几天,有时候十几天,有时候几十天,末了会留下一地的烟头、瓜子皮。过道的灯是声控,所以蹲守者若不想闷坐昏暗中,甚至黑暗中,就得时不时地大声说话、咳嗽、吐痰、放屁,并伴之以跺脚、拍巴掌等等。

他们上岗我就不出门,不愿目睹其嘴脸。何况我的注意力被微信朋友圈有关“白拉日珠”的消息吸引了。这是起源于拉萨而今风靡藏地的节日,汉语俗称仙女节,与供奉在大昭寺二楼拐角的女神白拉姆相关,她长一张蛙脸,平时用布蒙着,每逢藏历十月十五日可以掀开来并由僧侣抬出供信徒瞻仰,而女姓在这天可以享有诸多特权。若要细说,恐怕得写成长长的民俗文章。但要长话短说,又易生歧义,变成女人可以随便伸手要钱。在拉萨的朋友拍摄了蛙脸女神与信徒们在一起的美丽照片。很多藏人在讨论这个节日应该杜绝伸手要钱的恶俗。我当然也批评了这种把传统节日变质的恶俗。不过我也很开心,因为收到了几个微信红包,红包里有3.33元,16.66元,还有66元,我眼睛都亮了,发出了欢乐的笑声,其实被谐音传达的关爱深深感动。

而今年,我差不多每晚要磕长头的,用佛教徒的术语说,磕长头是前加行的一项。我取出护膝、护肘与手套,在佛龛上点了一盏烛灯,正欲伏地长拜,两个陌生男人制造的噪音却催生了这些诗句:

我听见你们毫不顾忌的声音

在午夜时分,在不过咫尺的门外

男性的声音,具备帝都的口音

悍然,傲然,但听不清在叫嚷什么

我就当听不见,听不见

我看见你们留下的两把黑椅

在觅食时刻,在贴满小广告的过道

劣质的黑椅,密布国保的阴影

突然,必然,却看不清何时会消散

我就当看不见,看不见

而明天,是白拉姆降临的日子

欣喜的我,自会倾心于她

你们为何竞相跺脚?

如被恶魔缠身

写完诗,我接着面朝诸佛,五体投地,同时发现窗外雾霾浓重。

想插一段故事。想说说一位安多朋友最近携父母、康籍妻子及幼儿去拉萨朝圣。感觉他悬在心口的石头终于落地,因为他用欢呼的口气说:“手续齐全,我安心的可以玩拉萨啰。”纠正一下他的汉语,应该这么说:“手续齐全,我可以安心地在拉萨玩啰。”他一定太激动,当然也可以说他的表达具有藏语风格。

什么样的手续呢?安多和康(主要位于甘肃省、青海省、四川省和云南省藏区)的藏人需要什么样的手续才能进入拉萨?——一份“进藏证明”,由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出具,“核实此人”截至办证明之日“在本辖区无违法犯罪记录,请沿途相关卡口及相关部门予以放行”,并由社区民警和派出所所长签字,盖大红章印;一份临时证件,与身份证相似,显示姓名、性别、民族、身份证号码,不超过三个月的有效期限,发证机关是进入西藏自治区境内遇到的第一个“公安检查站”;一份“证件暂留凭证”,显示的是身份证被“暂留”在进入拉萨的某个检查站,并“必须填写”进入拉萨后的住址及联系电话,而这个“来拉住址”是各地藏区设在拉萨的“联络点”和“办事处”,还要填写“暂住地派出所”的名字、“暂留”身份证警察的名字,至少盖七个大红章印。

如果是僧侣,还须有“僧人证”。等等。更加繁琐。甚至可能不得而入。

我说清楚了吗?你听晕了么?或者我再大概回顾一下我的经历吧。三年前,从北京去往拉萨的我被困在青藏公路的第一个检查站,因为我拿不出一份“进藏许可证明”。警车上贴的告示表明此证明包括这样的内容:“和本人相符的基本情况,姓名,性别,身份证号码,前往西藏的目的地及进藏事由,进藏后拟居住的地点及在藏活动的时间,进藏人员有无违法犯罪记录,本人不从事违法犯罪活动及担保情况,开具证明的公安机关、联系人和联系方式。”而这个“进藏许可证明”针对的只是藏人,比如与我同行的七位汉人就无需办理。

三年后,住在拉萨之外的藏人欲往拉萨,依然像办出国手续一样艰难。不像中国人去拉萨,多么轻松又自在,不需要任何手续,除了一张身份证。历史上有“禁城”之称的拉萨,如今却成了藏人的禁城,多么悲哀。所以我为朋友高兴。因为他没有辜负对牧人父母的承诺,终于让虔诚的他们实现了朝拜拉萨觉沃(供奉在大昭寺的释迦牟尼像)的愿望。而他总担心会被汉化的儿子,也能早早地在幼小的心田留下颇章布达拉的形象。有个安多青年在网上写道:“去拉萨是每个藏族孩子的梦想。大人们喜欢抓着孩子的两个耳朵,使劲将他们提起来问:‘看见拉萨没有?看见拉萨没有?’如果孩子不喊痛,大人就说:嗯,这个孩子长大了能到拉萨嘛。”这个游戏令人心酸。

朋友的摄影技术不凡,但他镜头里的拉萨让我伤感。犹如剪影轮廓的大昭寺几乎掩于阴影中,显得寂寥而沉默。头上缠绕绿松石、红珊瑚、黄蜜蜡的康女子戴着黑口罩,露出的眼睛没有一丝笑意。不过他拍的拉萨没有雾霾,即便是圆月高悬的帕廓街头,虽然看不见人影,却不是被雾霾吞没。

与雾霾一起扑面而来的,是一出如同荒诞喜剧的大戏。一位因扮演古装电视剧里的皇帝出名的中国男演员,突然“坐床”了。给他举办“坐床仪式”的,是一位之前不出名,却有着“唯一的国际最具影响力的精神导师”这样吓人的头衔,而且各种吓人头衔多达二十几个的“法王”。此“法王”有藏名:白玛奥色;真名吴达镕,起初是卖箱包、卖佛具的福建籍商人。就像那个男演员,也有藏名:白玛曲培,真名张铁林,但他说他又叫白玛铁林。

“坐床”是汉语对藏传佛教转世僧侣继位登座仪式的通俗简译。不知这个汉译起于何时,但今天意义的“床”更多世俗风尘味,对异质文明缺乏了解的中国人更容易因此浮想联翩。而演员张铁林的各种八卦早已满天飞,他的“坐床”视频比那些八卦还热闹。

一群不是藏人的男男女女胡乱穿着藏装,一群不是藏人僧侣的男男女女胡乱穿着藏传袈裟;在香港会展中心布置成北京人民大会堂国宴场合的那种饭局上,反复回响着正宗藏僧用藏语吟唱的“喇嘛千诺”(上师护佑);一幅幅诸佛菩萨绘于唐卡和壁画的图像用幻灯轮番放映,充当高高就座的白玛奥色等男女的背景。象征佛法僧三宝的佛像、经书、佛塔在饭局上传来递去。男演员冲着将他从“风云变幻的世界”拯救出来的“英明导师”极其夸张地磕头;而磕头本是源于各自传承的修行功课,藏传与汉传等都有些微不同,但白玛铁林的磕头显然是大杂烩。当他被赐予法衣法帽法器,一干人在訇响的藏语诵经声中装模作样地盯着法本蠕动嘴皮的样子,没有比如此荒诞的现实更能冲淡雾霾带来的压抑了。对了,“坐床仪式”伊始,穿得如皇袍裹身的吴达镕宣布这还是一个“国庆宴会”,说要“共庆祖国六十六周年华诞……我们的国家走过了六十六年艰苦奋斗的历史过程,让我们今天得以享受祖国强盛、辉煌所带来的非凡的成就”,他难道是党中央派任藏传佛教界的总书记吗?或者说,他恰是“非凡的成就”之一?

犹如目睹群魔乱舞,除了恶心,还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我知道绝不是我一人感受被侮辱。看到这种“坐床”的藏人几乎都被触动了,继而被触怒了。这倒是个有趣的现象,貌似立场不一、阵营不一、体制内或体制外,以及藏传佛教界内外的藏人,这一次有了共识,这一次都团结了。有篇帖子频繁地转发着,开头两句话是很多藏人的同感:“我落泪了,因为我不忍看到藏传佛教蒙受如此羞辱!我愤怒了,因为我不能允许藏传佛教遭到如此亵渎!”当然,也有人不爽另有缘故,就像是骗子与骗子劈面相逢。

无声无息却渐渐浓郁的雾霾中,我平静了。其实早已有太多的先例不是吗?远的不说,这十几二十年来,大做手脚的“金瓶掣签”制造了党国需要的十一世班禅;由党国授予的“活佛证”显示了极权对宗教的干预;在藏地所有寺院开展多年的“爱国主义教育”几乎将僧侣们逼疯,听上去煞有介事的“法制教育”不但强迫洗脑,还触及肉体,一些藏人甚至被打成残废;如果不愿开口辱骂自己的根本上师达赖喇嘛,轻者开除重者下狱;以至于迄今有一百四十多位藏人以身浴火。

与此同时,商业化带来一步步颠倒失据,只要给足够多的钱,世俗中打滚的汉地庸俗男女也可以无视寺院戒规,脚蹬佛座,给至尊的觉沃像行贿似的贴金;只要给足够多的钱,因神圣的莲花生大士加持而著名的宁玛大寺,位于康北高山云雾中的噶陀寺所属的几位仁波切:直美信雄、莫扎、旺波,争相绽开谄媚笑容,给吴达镕又是赐法名、又是赠法帽,等等。

此刻重读奈保尔《印度:受伤的文明》真是应景。如这句话:“……真的现实是残酷而迫近的。”当雾霾浓重到站在窗前连旁边的高楼都消失不见,数据告诉你,PM2.5与 PM10比世界卫生组织规定的上限高出了几十倍。住同城的朋友议论:“这啥概念啊,掉屎缸子里也不至于这样吧!”“大自然对天朝人的报应。一大堆行尸走肉只想打顺风车,靠别人抗争,现在好了,土共为所欲为,我们被迫吸毒。”

把目光转向网络,继续关注张铁林“坐床”后续。微博上有了解内情的网友透露:“为这事跟XX网负责人理论过,我说你们捧什么人不好,非要捧这么一个一句藏文不会的‘所谓香港藏传佛教领袖’的人。某负责人回复说是统战的需要。无语。为了所谓的统战需要,香港XX办需要亲自出马包装一个‘假法王’?”香港XX办,其实是香港中联办。XX网呢?新华网?人民网?新浪网?凤凰网?

如同一种佐证,在名为“祖古白玛奥色仁波切”的网站上,很容易找到他与当局重要官员的合影。这里摘录其中文字:

“应国家宗教局热情邀请,祖古白玛奥色于2006年6月到京展开为期6天的访问参观活动。……受到中央统战部朱维群常务副部长、国家宗教局叶小文局长……的亲切接见。国家宗教局蒋坚永副局长代表叶小文局长宴请。”“祖古白玛奥色仁波切将‘同舟共济’龙舟赠送给中央统战部常务副部长朱维群。”“2012年2月,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党组书记、中共中央候补委员、全国政协常委、中华文化学院第一副院长叶小文书记到访香港。……作为香港佛教文化产业创会永远荣誉主席的叶小文书记……对香港佛教文化产业主席祖古白玛奥色仁波切一直以来推动佛教国际文化交流的贡献给予高度评价。”

另一位人物亮相了。他的头衔是:“中国佛教协会西藏分会会长,第七世珠康活佛”。著名官媒环球网发文“如何辨别真假活佛”,让他宣布了“一条也不能缺”的四条标准:“第一,要有传承,比如班禅现有十一世;第二,要有寺庙,活佛在寺庙里修行;第三,有转世灵童制度,找灵童的时候要符合宗教仪轨;第四,要有政府批准。”珠康活佛还以类似美图秀秀修饰之后的形象,作为“环球人物”的封面威严登场。他就差还有一条标准没说:反分裂。

然而明摆着白玛奥色与中国掌控宗教的最高官员亲密无间,难道朱维群与叶小文早已代表中国政府批准他是活佛?如果没有“政府批准”,他们跟这个假活佛又是什么状况?总不能说,他们宴请白玛奥色法王,愿意同舟共济,是把他视为卖佛像的商人吴达镕?难道“为了统战的需要”,中央统战部、国家宗教局成了假活佛的后台?“为了统战的需要”,假活佛于是两度应邀参加云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国庆招待会”?

珠康活佛本是一员靠猛烈反对达赖喇嘛飞黄腾达的干将,他的每次公共亮相都是受命而来,既不能多说一句,也不能少说一句。而这回,他成了打“假活佛”的首席,就像是一出大戏的第二幕开演了。我有种感觉,“为了统战的需要”,很有可能白玛奥色与白玛铁林会被牺牲,因为他俩太急功近利了,不符合党的统战大业对地下工作者的要求,他俩太爱表演,吸引公众眼球,已提前暴露了。于是珠康活佛登场了!就像幕后有人下令:“环球网:幕布拉开,打灯光,奏乐!”

想起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有太多“智慧”伎俩。比如三十六计,其中的借刀杀人、趁火打劫、隔岸观火、混水摸鱼、偷梁换柱等等,无不心机深远,招招狠毒。还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成语。还有被誉为璀璨瑰宝的孙子兵法奉信兵不厌诈,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则推崇的是欺诈之术,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毫无底线。有评论称孙子兵法是“中国人的人性癌变之始”,并“潜沉为一种有毒的文化基因”,我附议。

一觉醒来见窗外突现蓝天白云,惊喜之余,会很快忘记昨日恼人的雾霾,而将眼前景象视为真实与恒常。帝都众生不停拍摄在各自位置上发现的久违美景,似乎怀有莫名感激。然而这不是一种假象吗?或者说,只是短暂的得以外出透气的片刻。因为,雾霾只不过是被一阵北风刮走,弥漫到另外的人居之处,而非化为乌有。住在西雅图的亲戚说,西雅图也有雾霾了,PM2.5达到114。虽然离爆表还远,但会不会是从北京飘过去的?而当北风不再吹,雾霾又来袭,这已成了不断轮回、真实不虚的日常。

媒体介入了。帝都大报《新京报》以剥洋葱的方式一篇篇剥开白玛奥色法王那炫丽的外套,曝露他早年卖箱包、卖公仔、卖佛具,如今开“佛教文化产业”的公司继续卖佛像兼卖水、卖表等;二十多个唬人头衔都是伪造;连藏地几位仁波切给的收据和信也被他篡改成了活佛认证书;等等。并且,CCTV也“起底”白玛奥色法王和他的生意了。中央统战部下属的“中国西藏网”也“起底”他到底是“真法王?假法王?”

但中国媒体都避开了另一个情况。之前曝露的“为了统战的需要”怎么不提?《新京报》提过一句,白玛奥色法王托人传话称自己“有深厚的官方背景,能量很大,希望能够发表一些正面消息”。

于是,掌控统战大权的官员发话了。11月30日,中国全国政协民族宗教委员会主任朱维群在官媒《环球时报》发文称活佛转世的最高决定权在中央政府,说“中央政府对活佛转世事务的决定权不仅不能削弱,而且要进一步加强,以确保反分裂斗争的胜利。”几天后,他对CCTV正义凛然地表示:假活佛从藏区跑到内地中东部地区行骗,一骗钱,二骗色,还拿着钱回藏区从事各种违法行为,甚至还用来支持分裂主义的活动,损害了藏传佛教形象,严重的可能危害到国家安全。

朱主任又使出了“反分裂”这把屡试不爽的杀手锏。这把杀手锏厉害啊,既能转移话题,又能让藏人们心生恐惧,进而闭嘴,不敢穷追他及其他官员与假活佛吴达镕的关系。还有一个效果,可以让广大汉人网民对张铁林“坐床”的兴趣,变成对藏地仁波切的愤怒。

有没有骗财骗色的假活佛?有。但据我所知,他们不是官府的红人,就是沉溺于享乐,官府也懒得管的玩家。有没有骗了钱去搞分裂活动的活佛?没有。如果有,明察秋毫的朱主任何以不一一点名,昭示于天下?或者,他指的是丹增德勒仁波切这样的被当局定罪为“颠覆国家”的藏地高僧,被构陷策划连环爆炸,已惨死于中国监狱。

万里晴空下,那具有中国特色的“藏传佛教活佛证”飘然而至,要紧紧控制八百多年来,藏传佛教所有乘愿再来的转世祖古尤其是达赖喇嘛的灵魂,条件是必须听党的话。我想起最近读过的《被隐藏的中国:从新疆、西藏、云南到满洲的奇异旅程》(原名《The Emperor Far Away》)这本书,在艰难转过被喻为“雪山上的珍宝”的神山之后,作者David Eimer写道:“冈仁波齐峰不仅是对于信仰力量恒久不变的声明,也是对中共片面苛刻条件展现其至高无上的明证;而中共不过就是中国历史上另外一个有着兴衰起落命运的王朝而已。”

雾霾又来袭。一个叫做“市空气重污染应急指挥部”首次发出红色预警:“7至9日为空气重污染,请您做好健康防护。”而鼓吹中国儒家文化的学者于丹早就规劝过:“天昏地暗一座北京城,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出门,不去跟它较劲。关上门窗,尽量不让雾霾进到家里;打开空气净化器,尽量不让雾霾进到肺里;如果这都没用了,就只有凭自己的精神防护,不让雾霾进到心里。”前两项我做得到,反正我总是会宅在屋里读书写作。后一项做不到,我不可能成为一个无视真相的犬儒主义者。

一出大戏貌似将至尾声。卷土重来的雾霾中,传来莫扎仁波切沉痛的检讨:“我发愿一生弘扬佛法,却不曾想年近古稀时,会被别有用心之人所利用,造成信众的困惑,对噶陀寺,宁玛派,甚至藏传佛教产生了负面影响,令我非常痛心。”我有些酸楚,这多像文革时期的检讨书啊,“我错了,我看走了眼,我被居心叵测的阶级敌人欺骗利用了……”也罢,老人家,知道你有一段黑暗经历。若有一天,就像东德极权崩溃,无数秘密档案解冻,我们是否会有机会看到其中有些报告,来自念珠不离手、慈悲不离口的告密者?

卷土重来的雾霾中,十世班禅喇嘛的女儿也表态了。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由谁开头这么叫,她有了“公主”的身份,这既像是暗示班禅喇嘛当过西藏国王,又像是模仿市井流行的宫廷戏。不过此话不表,只说这件事:这位居住帝都的年轻女子,还真的以公主口吻下旨了,在微博上称“我想近日关于假法王这则闹剧已经尘埃落定,且今后也无须再对此进行更多无谓的争论。”然而,我很有兴趣想知道,这是“公主”本人的旨意,还是另有他人要求“公主”向外界传达的旨意?

张铁林“坐床”是闹剧吗?吴达镕“为了统战的需要”变成白玛奥色法王是闹剧吗?这些闹剧真的已经尘埃落定?于是可以就此收声,不再理会?美国印第安纳大学教授、藏学家Elliot Sperling有关该事件用中文写于Facebook的评论有必要转载:

“这个究竟是什么呢?是宗教上的占领和殖民主义。地理上的图伯特被占领后,当局抹杀了博巴(藏人)的图伯特而创造了一个历史上从来不存在的假‘中国西藏’。现在中国人可以随意去拉萨和图伯特,可以随意定居高原。而博巴呢?没有自治区的身份证,去拉萨有困难,住拉萨也麻烦……现在‘藏传佛教’正在受同样的殖民主义影响。中国人可以随意当祖古 (‘活佛’);博巴呢?必须接受当局的确定,当局的认证,以及当局的‘爱国’训练!这样呢,图伯特佛教(‘藏传佛教’)就越来越没有了;将来所存在的,可能只会是一种杂种化的‘中国西藏佛教’。图伯特佛教在这一殖民化的过程中被加米(汉人)假‘活佛’占领了。中国当局于宗教领域正在复制地理上和民族上的图伯特的命运。”

但悲哀的是,“釜水已沸,而鱼竟不知。”或者换一种说法,当世间充满了太多贪婪的“夷达”(藏语的饿鬼),那不是众生被饿鬼吞噬,而是世间已沦为地狱。

我该结束这篇文章了。但请理解我的喋喋不休,正如安迪在纽约回望他身后的中国写道:“对于更好的明天——更清洁的空气、正义、可以挑选自己的政治领袖的机会——的追求,不会完全泯灭。”因为,“我更爱自由”。而除了爱自由,我还爱我们的信仰,珍视它,如同珍视自己的眼珠。

2015年12月3-8日写于北京家中

(文章仅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