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拉萨人,虽在北京十年,但每年都要回拉萨住几个月。前年在拉萨的三个多月特别有意义,因为我在拍摄老城里的废墟时,替艾未未找到了意味深长的“翅膀”,还在三家裁缝店(都是藏人开的)替他定制了优质、漂亮的藏式服装。这些“翅膀”和藏装让我那些日子忙碌又充实,而那些总是跟踪我的便衣警察一定很困惑。
离天很近的西藏高原阳光充足,拉萨被称“日光城”。许多人家都在院子里或房顶上,安装靠镜面反光来获取太阳热量的金属装置烧水煮饭,叫做“太阳灶”,藏语发音是“尼玛头”(Nyima top),形状分两种:一种像太阳那么圆,比较笨重,属旧样式;一种两片可折叠,像双翼,拆卸方便,是新型的。艾未未的“翅膀”,指的正是它。
我去拍的废墟,是一座毁于文化大革命的寺院,如同拉萨的创伤,布满历史缠绕在暴力中的烙印,是诸多变迁的见证,显示了物质的脆弱性,或佛教所说的无常。每次回拉萨我都会来这里,拍下几乎雷同的照片。这里的每一处我都熟悉,就像被共产苏联迫害致死的诗人曼德尔斯塔姆所写:“我回到我的城市,我的泪水,/我的纤维、我童年膨胀的腺曾多么熟悉它。”
废墟掩蔽在老城小巷深处,外人知道的不多,却成了本地人的生存隐喻。废墟的周围,过去是数百僧侣的住处,如今有八十多户人家居住,包括本土藏人、边地藏人,还有汉人民工和回族商贩。废墟的庭院,过去是举行盛大法会的庄严场所,如今摆满了迎着太阳闪闪发亮的太阳灶,像翅膀一样敞开着。
我拍过这样一张照片:在废墟前,一个太阳灶用聚焦的阳光烧着置放其上的铝制水壶,正冒着沸腾的蒸汽。旁边坐着一位晒太阳的西藏老妇,她像是满腹心事,手上的念珠有一阵没拨动了。在她的身后,晾晒着花花绿绿衣裳的绳子,与好几串已经陈旧的经幡,全都拴在废墟残破的门柱上。微微的风把经幡吹得招展,但刚洗好的衣服把晾衣绳压弯,水珠儿还在滴落,这一切多么地日常。
我喜欢把拍的照片发于推特和脸书。我在推特上的粉丝,虽然远远不及艾未未的粉丝那么多,也有好几万。我和艾未未早就互相关注,他对我拍的拉萨风景时有精彩评论,比如:“克服恐惧要像服药一样,每天一张。年复一年,艾伦•金斯伯格拍他的厨房窗口的同一图,有变化。”他还鼓励我:“多拍,生命难得的,愚蠢的现实也是稀有的物类。你的摄影可以克服恐惧,追忆逝者,见证野蛮的时期,同时也是自赎。”这一次他注意到废墟前被阳光照耀的太阳灶,问我能不能买到,由此开始了“翅膀”的故事。
起先,我以为他只要一个“翅膀”,找到老城街边的小店打听,四百多元一个,是新的,但太新了。这么新的“翅膀”好像缺了点什么。我想啊想,就问艾未未:“你想要旧的太阳灶不?晒过拉萨太阳的,烧过拉萨水的,照出过藏人身影的?我可以去买新的,再拿到那个废墟,跟藏人交换他们用过的,怎么样?”
艾未未回复:“能以新换旧的话,我会更喜欢。”他还说,“有多少就要多少吧。十多个都可以的。如果能把那些太阳灶烧过的水壶和锅也一同买下就更好啦。”
接着,我还很啰嗦地问过他要多旧的。生锈的,掉色的,斑驳的,行不行?还有锅或壶,是要烧得黑乎乎的还是不要黑乎乎的?是瘪的,还是不瘪的?艾未未哈哈笑,说有多旧就要多旧,别在运输过程中继续划伤就行。
可是要把“翅膀”托运到北京,对我来说是大难题。“翅膀”是金属材料的,一个就重达几十公斤,我怎么弄得动?我想啊想,想到一个朋友,家里院子大,又有工具车,且是拉萨本地人,知道应该怎么去换“翅膀”,也知道应该怎么托运,而且他当过木匠,会做装“翅膀”的木箱,我就把这个事情委托给了他,让他当成承接工程,直接跟慷概大方的艾未未去打交道。
这样,没过多久,沐浴过拉萨的阳光雨露、冰雪风霜的“翅膀”,就一趟又一趟地运往北京草场地258号,那是艾未未的工作室。有一天,我又去废墟拍照,看见一个个崭新的“翅膀”在阳光下格外发亮,连正在冒着热气的水壶也都焕然一新,这简直是皆大欢喜的事。而且,因为艾未未要的“翅膀”越来越多,我委托的那位朋友连自己家和亲戚家的太阳灶都以旧换新了。“如果还要的话,我就得开着车去乡下换了,”朋友说。
是啊,我没想到艾未未要那么多“翅膀”,从十多个,到二十多个,到五六十个,总共是多少个,我也记不得了。而且我不知道他要这么多“翅膀”,是要做出什么样的作品来。我问过他,但他说他也不知道。我相信艺术创作就是这样,他的灵感已经知道会有什么,虽然还不知道那会有的到底是什么,至少当时不知道。好吧。那就期待吧。这一期待就是大半年。这期间,我离开拉萨,回到北京。艾未未请我吃了好几次藏餐,自然是我介绍的藏餐馆,我觉得我有点像推广西藏餐饮文化的使者。
实际上,早在“翅膀”故事发生之前,另有一个故事与藏人自焚有关。当时已有126位男女藏人(到目前是147位)将生命付诸于奉献与抗议的火焰,我在记录每一位自焚者生平、事迹的同时,还写了一本书,是我对几年来藏人连续自焚所做的一种竭力的解释、沉痛的分析和直率的批评。当然,批评针对的是不义的中共当局以及向不义妥协的沉默世界。我在推特上看到艾未未就藏人自焚发言:“西藏是拷问中国、国际社会人权和公正标准的最严厉问卷,没有人可以回避,可以绕过去。目前为止,没有人不受辱蒙羞。”也因此,我请他为我在巴黎出版的这本书设计封面。艾未未回信说:“自焚行为的意义,无论从哲学还是宗教层面,它超越了尚存者的任何试图理解和诉说的努力,人们看到仅是它发生的直接的政治原因……我还是愿意试一试,尽管我十分明确这有多让人绝望。”
最后完成的封面是这样的:所有自焚藏人的名字用藏文刻印其上;中间是袅袅燃烧的火焰,充满奉献的美而非惨烈的苦;底色素净而庄严。艾未未在给我的邮件中写到:“……比较挣扎,想用一种较为平静的方式来看待牺牲的西藏的逝者。勇气、精神、记忆、和我无知的层面……诸多因素。”说实话,我非常感激艾未未。记得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去过拉萨,如果要去拉萨,我会感到惭愧。我认为若要尊重藏人,就让他们独立生活,不要去影响。”
接着说“翅膀”。去年9月的一天,我如往常一样翻越网络防火墙,惊讶地看到从拉萨运给艾未未的“翅膀”已经漂洋过海,作为他大型个展的展品,出现在美国有名的“恶魔岛”上。这么说吧,几十个太阳灶,在过去关押重刑犯的联邦监狱里,如同片片闪亮的羽毛,被组装成一个巨大的金属翅膀,张开着,就像是要突破禁锢,飞出囹圄。而且,在这庞大翅膀的骨架上,还搁着几个旧壶、几口旧锅,那里面曾经盛满熬煮酥油茶的水,炖过高原的土豆与牦牛肉,我像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真的是化腐朽为神奇啊,”我喃喃自语地感叹。
我下载那翅膀的图片,在电脑屏幕上放大,放大,仔细地看每一片羽毛,就像是在辨认这些来自拉萨的一个个“翅膀”,是否还留着拉萨的痕迹。是的,沧桑犹在,又像镜面,可以映照出各种不同的时空。至少,这漫漫长路,许多本是太阳灶的“翅膀”,被艾未未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精神意义的翅膀,虽然沉重(据说重达5吨以上),却携带着西藏的气息,——这曾在西藏高原凝聚起太阳之火的翅膀,与那些自焚藏人的生命火焰融为一体,如同浴火重生的不死神鸟向着光明振翎欲飞,已经成为全人类追求自由和权利的象征,我是这么诠释的。
写于2015年8月22日,改于9月23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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