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那些与你一样独立的女性
刘晓波在去世前亲手写下的最后一篇文字中,这样深情地感激刘霞:“冰一样激烈的爱,黑一样遥远的爱。我的赞美也许是难以饶恕的毒药。”在刘霞的一本摄影集的英文版序言中,美国汉学家林培瑞说:“不论在生活还是艺术上,她和晓波都彼此滋养、启示、激发。‘爱令人合二为一’听起来很陈词滥调,但在刘霞与晓波的故事里,它如此真实。刘霞的摄影与晓波的诗在同一个恶魔的阴影中挣扎,又在共同的智慧与灵光中生长。两人肩并肩面对、体会、忧心忡忡。”
刘晓波最不希望的结果就是:当他离开之后,刘霞被世人当作“刘晓波的遗孀”来赞美或要求。作为“刘晓波的妻子”,在这个亘古未有的极权帝国,本身就是构成严重的犯罪,对此刘霞已经作出了足够多的牺牲。当刘霞离开中国获得自由之后,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要求她作为“刘晓波的遗孀”继续充当“人权斗士”的角色。刘霞自由自在地从事自己的艺术创作——写诗、摄影和画画,这才是让在彼岸的刘晓波最感欣慰的事情。
刘霞所爱的人,并不止刘晓波一个人。她爱的还有那些独立不羁、才华横溢却又倍受男权文化压迫和精神疾病折磨的女性艺术家。比如,长期被定位为“罗丹的情人”、其才华不亚于罗丹却在精神病院里悲惨死去的克洛岱尔(Camille Claudel)。刘霞在诗中描述了她与克洛岱尔的一次穿越时空的相会:“你就这样坐在我面前了”,克洛岱尔对刘霞说,“我买不起新衣服/我的鞋子全穿破了”。而刘霞的反应是:“我第一次知道了/你和那个人的故事/知道了我曾发疯一样/崇拜过的男人也有恐惧/那个人从此死去/你的声音平静/你的目光中没有书里常常说的/忧郁愤怒悲哀仇恨绝望/没有/以致我无法安慰你。”伤害女人的男人,不配称为大师。“有人说你是那个人的脚注呀/它太沉太长太累人了/我不知道该怎样读它。”(《写于一九八六年十二月的陌生人——给卡蜜儿·克洛岱尔》)刘霞意识到,克洛岱尔并非罗丹的附属品,尽管罗丹像吸血鬼一样吸取克洛岱尔的生命与灵感,克洛岱尔仍然创作出不朽的作品。
还有那位因热爱舞蹈而陷入疯狂的波兰裔俄国舞蹈家尼金斯基(Vatslav Nijinsky)。刘霞写道:“我是一个叫尼金斯基的人的身体里的灵魂/我吃得很少,尽管我很瘦/我只吃神让我吃的东西/我讨厌肿胀的肠子/那会阻碍我跳舞。”在诗的世界里,刘霞与尼金斯基浑然一体,写尼金斯基,也是写她自己:“我不是思想的哲学家/是生命的剧场/不是虚构/我是有身体的神/喜欢用诗来谈话/我就是韵律,我要一直走/走到很高的地方往下俯视/感觉我所能到达的高度/我要走。”(《癔语》)。
当然还有小说《情人》的作者玛格丽特·莒哈丝(Marguerite Duras)。莒哈丝宣称:「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颓败生活中的英雄梦想。」这也是刘霞的信念,刘霞写道:“玛格丽特·莒哈丝/她选中了我/把我拉下时间的阶梯/结束了我独来独往的生活。”(《混乱》)刘霞与这位狂野的法国女作家一样爱喝酒,相反,刘晓波对酒则是“饮少则醉”,被刘霞嘲讽为爱喝可乐的孩子。酒和梦、和疯狂有关,常常出现在刘霞的诗句中:“人们缺少一个上帝/痛苦挣扎/无声无息的冷漠/在行星间移动/创造幻象/从人世中退身而出/并不酩酊大醉……一个女人喝酒/引起公愤/不喝酒/就得不到任何慰藉。”(《莒哈丝语录》)
玛格丽特·莒哈丝笔下的洛尔·瓦·斯泰因,同样让刘霞意醉神迷:“我真想把你放飞/趁现在天黑趁小雨迷离/飞吧/回到你的黑麦田/千万不要醒来。”(《给洛尔·瓦·斯泰因》)这里,出现了自由飞翔的“鸟”的意象。从一棵树变成一只鸟,正如法国女作家莎冈(Sagan)所说:「让自己幸福,是唯一的道德。」既然刘晓波为他人的幸福付出了生命代价,刘霞当然可以拥有只为自己的幸福而活、不被他人打扰的自由。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