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送中3周年(二)】不會通往香港的航班 抗爭者的「二次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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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反送中」運動踏入3周年,不少離散在外的抗爭者正面臨「二次流亡」的困擾。勇武抗爭者Ken與社工Laura(化名)都因「反送中」運動而流亡台灣。運動過去3年後,他們都為是否要「二次流亡」而躊躇。他們就像永遠的游離份子,不能再返回香港,亦隨時面臨無國籍狀態,連尋找安穩之地也甚難,往後都要在追尋身份的路上奔馳。因為台灣難以取得定居身份,Ken身邊已有約20人踏上「二次流亡」之路,而他亦打算在「反送中」3周年離開台灣,前往英國。他說罪疚感只會困擾一生,自己只是成為外面活著的人,「不論身處何方,每個人都正承受痛楚。」假使他們再踏上新的旅程,終歸不會通往流亡者最想去的目的地——香港。他們不時感到迷惘、矛盾、不安,並反覆問到底意義何在。

假使他們再踏上新的旅程,但這班航班終歸不會通往流亡者最想去的目的地——香港。

年紀輕輕、只有20餘歲的Ken(化名),因昔日一起在前線抗爭的小隊成員都逐一被捕,經過風險考量,他知道自己再不離開香港,下一個被捕的將會是自己。2020年中,他選擇逃亡至台灣。選擇台灣是因為較鄰近香港,奢望與家人及朋友相聚也較容易,然而一眨眼已闊別超過兩年。

流亡兩年有多 仍是一個「游離份子」

有仍在香港的朋友曾對Ken說,疫情導致大家都不能出國旅遊,反而他身處台灣可以去遊玩,這句話如刺刀捅進Ken的心裡。他慨嘆,自己並不是以一種旅行的心態逃至台灣,「以前你會知道這趟旅程何時結束,甚麼時候回香港,但這次完全是截然不同。」他不懂得形容自己現在這個狀態,「感覺就像一個游離份子」。Ken曾以為,離開會比留在香港更好,但原來並不是。「去到你真的離開了香港,而且認清一個事實,我可能永遠不會回來這個地方時,心態便會與起行之前差很遠。以前每一天習以為常的事不會再發生,你會想像過,都覺得可以接受,沒了香港的朋友那就再認識台灣的朋友。但特別是你背負一些事、去到一個新的地方時,你會發現很難融入一個地方。比如說你看到一班台灣人,他們不是不願意讓你融入,亦不是你不願意融入,而是會發現根本格格不入。好像人是離開了香港,但精神仍在。不會見到香港的人和事,進入很矛盾的狀態,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

來台兩年多,最現實就是生存的問題。除了以學生身份留台,他也是一個自由工作者,做一些營銷相關工作,賣抗爭相關衣服,也會接一些文字相關的工作來幫補生計,生活勉強得以應付,亦不用求助於人。但兩年過去,他漸漸疑惑「讀興趣不大的科目4年,再工作5年,也未必找到符合法規標準的工作,更莫說條例會否再次修改。」他舉例,目前台灣最低工資2萬(台幣,下同)多,但海外畢業生5年後要達到5萬多工資,才可以取得定居身份。然而一個台大非專科學生目前畢業,平均都只有3萬多工資。

「我成為外面活著的人」

「如果當初沒有離開,現在可能已經坐完監,可以繼續留在香港,或許沒那麼迷惘。」——這是很多流亡海外示威者曾經想過的問題,Ken也不例外。在被記者問到這個問題時, Ken沈默片刻,望出窗外的台北街景緩緩說道:「出了去,自己的命已經不再屬於自己。說真的,換一個人出去,是用了多少人的自由甚至屍體去鋪這條路。你踩著別人10年(的自由)或屍體出了去,是否真的你說放棄就放棄?這是另一個問題。」他說罪疚感只會困擾一生,覺得自己只是成為外面活著的人,「在外面沒有活得比較好,不論身處何方,每個人都正承受痛楚。」

Ken(化名)望出窗外,看著台北街景緩緩說道:「出了去,自己的命已經不再屬於自己。」 (淳音 攝)
Ken(化名)望出窗外,看著台北街景緩緩說道:「出了去,自己的命已經不再屬於自己。」 (淳音 攝)

不過他沒有後悔來到台灣。面對眼下的兩難處境,身為抗爭前線者的Ken更不會覺得香港人有欠於他。反過來說,也有人認為他們逃出香港已經安全,相反仍留在香況的人要受苦,Ken覺得「無論祝福、羨慕還是責怪我們,我還是要面對眼前的生活」。

身邊有約 20 人已踏上「二次流亡」之路

成為流亡者,要再用9年時間,才有機會取得台灣身份,而在追尋身份的漫長路上,Ken不時問自己到底意義何在?「假使我捱約10年取得台灣身份證後,這張身份證又是否我真的嚮往的?但卻好像變成我唯一的出路。」他不時感嘆,「我在台灣認識的香港朋友都已經離開了。」在這大半年,光是他的朋友圈,已有約20人離開台灣另覓他處,當中以英國及加拿大為主,原因是他們對在台灣取得身份感到不確定,甚至覺得「台灣骨子裡並非歡迎香港人」,加上其他國家的救生艇計劃亦有限期,因此要盡早做決定。

現身處台灣的勇武抗爭者Ken(化名),決定二次流亡到英國。 (淳音 攝)
現身處台灣的勇武抗爭者Ken(化名),決定二次流亡到英國。 (淳音 攝)

Ken說:這是台灣現行的條件,不擔保他之後會否改,如果我讀完書,到第5年你才跟我說要改例,你要10年才可以入籍,或者撤回《港澳條例》,你讀完書工作多少年也沒有用。到時候如果加拿大及英國的政策又已經「落閘」,大家都會考慮這些。因為台灣政府在這方面給我們的印象,就是會不停推翻自己所說的政策,及不停修改。怎樣去相信你,我留在這裡9年就可以取得(身份)?

台灣內政部原擬於5月1日公告放寬港澳專業人才在台憑工作可申請定居、取得台灣身份證的方案。然而在陸委會公開透露有關修正建議後約1周,卻因民進黨及時代力量立委持質疑態度,加上民間反對聲,致《草案》被緊急暫緩。有港人對此感到失望,並訝異是否民進黨內部溝通不足所致。

雖然移民署給予本台最新的數字顯示,香港居民來台定居許可數字有上升的現象。從2019年的1474人,上升至2020年的1576人,至2021年再上升至1685人,3年間平均每年提升了約100人。到今年頭4個月,亦已有597人獲批定居。但近月有不少港人因大陸出生或曾在香港政府相關機構等工作,而不獲批定居申請,種種事例也讓Ken感到卻步。他說,相對地英國及加拿大用較短時間便可以留在當地,雖然不代表他們一定不會出爾反爾,但至少目前沒有這個跡象。

Ken 決定於「反送中」 3 周年 踏上「二次流亡」之路

適逢英國官員2月底宣布,政府將再放寬BNO申請,只需要父母其中一方持有BNO資格,已年滿18歲的香港年輕人就可以獨立申請BNO簽證到英國居留,預計新安排將在10月開始生效。Ken已經決定,要在「反送中」3周年離開台灣前往英國。雖然因各種因素下,他決定不會久留台灣,但他認為不應去指責台灣,因為每個地方都一定本土化優先,幫助香港並非理所當然。

離開台灣是否等同解決了心中迷惘?

即使離開台灣,是否等同一切會好起來?Ken無奈地說:「我走並不會解決到這份迷惘,只是解決到我在台灣的未知及不確定性。」而英國能給予相對較穩定的身份,更重要的是,終於可以和家人團聚,找一個新的落腳地。

Ken(化名)帶著寫有「願榮歸香港」的手機殼流亡。(淳音 攝)
Ken(化名)帶著寫有「願榮歸香港」的手機殼流亡。(淳音 攝)

「反送中」運動3周年,他覺得「港獨」是一條看不到終點的路,無論自己他日身在何方,他仍堅決要走下去,「我不知道甚麼時候做到,怎樣做,但會繼續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想做就做。」他覺我香港人目前可以做的,就只有製造「連帶效應」,而非認為一步就能重返光復之路。

前線社工從英國展轉流亡到台灣

有人離開台灣,也有人從其他國家前來台灣。同樣只是20多歲的Laura(化名),曾是前線社工團體一員,在前線提供心理支援及調解等。「理大圍城」衝突中,警方包圍和封鎖校園,示威者被困並多次「突圍」不成功。最終警方於理工大學及附近拘捕及登記約1100人,當中自願離開理大約有600人,其中400人是成年人,Laura便是其中一人。事件之後她一直面臨被起訴的風險,而她永遠不會知道這一刻何時來臨。

Laura(化名)在「理大圍城」一事中,被警方登記身分才得以離開校園,隨時被起訴。(路透社資料圖片)
Protests in Hong Kong Laura(化名)在「理大圍城」一事中,被警方登記身分才得以離開校園,隨時被起訴。(路透社資料圖片) (ADNAN ABIDI/REUTERS)

本來事業剛起步的Laura,並不打算要離開香港,基於文化、政策特性等不同,在海外重返社工之路不容易,她說「如果離開香港,好像這一輩子也難以再接觸到想做的事」。而且,她與很多人一樣,最放不下家人,「本來應該是我回饋他們,現在卻變成要令他們擔心自己」。

Laura(化名)在2019年12月17日也有參與社福界罷工集會。 (受訪者提供)
Laura(化名)在2019年12月17日也有參與社福界罷工集會。 (受訪者提供)

然而眼見有人被秋後算帳,陸續被起訴,加上身邊的社工團員相繼因安全考量離港,到2021年頭,她開始要真正考慮是否要離開。《入境條例(修訂)》去年8月1日推出,港府可限制任何人入出境香港,這個改變迫使她要盡早做決定。

由社工到洗碗工 流亡者也應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自 2020 年起,台灣政府以「援港專案」形式,收容了過百位因「反送中」而流亡台灣的香港人,Laura起初因未能成功申請,只能先逃去英國。起初半個月,還有不少社工朋友在英國,能互相照應,所以生活不太困難。後來她輾轉去台灣,沒有任何一個朋友在台,只能靠自己重新來過。Laura現在已於台灣生活了大半年。她說:「初時仍有英國時差,(來台時)頭一個多月有點日夜顛倒,而且我在台灣沒有朋友,亦沒有家人在這邊。來台後我投靠的人都是我朋友的朋友。我本身也是一些不能停下來的人,當我停下來這麼長時間,又沒有工作,無力感很大。」

前線社工Laura(化名)最終決定留在台灣。(淳音 攝)
前線社工Laura(化名)最終決定留在台灣。(淳音 攝)

Laura剛在香港的大學畢業投身社會工作約1年多,並不希望短期內再讀書,但為了生計,她便跑到一間位於台北的港式茶餐廳工作。她不其然笑說:「對呀,之前做社工,現在要洗碗。」但因為離開了香港,要繼續生存就要任何事情都嘗試。她亦透露,目前愈來愈少給「手足」提供金錢援助的「家長」,他們有的也自顧不暇。Laura覺得不意外,並認為「反送中」已經過了3年,流亡者也應該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任,不能再做「伸手黨」,要有自給自足的能力。

「如果可以重來,我還是會再選擇這條路,做自己認為對的事」

因為「要守護我們的年青人」這個理念,Laura才走上街頭,並因「理大圍城」一事最終流亡海外,但Laura說「以我的個性,如果可以重來,我還是會再選擇這條路,做自己認為對的事。」反而是當了社工,令她尋回自己的定位、找到自己的角色。她說:「做社工時,我去所謂幫年青人的同時,其實年青人都幫了我好多。他們的幫助不是實際行動上有甚麼幫助或怎樣,但我去和他們聊天時都會令我成長了很多,令我也變化了很多。我人生最不後悔便是做社工及讀社工。」Laura流亡的隨身行李中,除了日用品,還有以前做社工時帶小組的一些道具,對她來說,社工這個職業對她人生帶來很大的影響。

曾對是否要「二次流亡」感困惑

Laura比普遍流亡者較晚來到台灣,一切也算是起步的階段。她眼見陸續有港人因擔心日後難以留在台灣而選擇離開,她和Ken一樣都有這個考慮。她深知穩定的生活對每個人來說都很重要,大家的目標也是想安穩,才能投放更多時間及心力在新的地方發展。

目前台灣未有提出便利流亡者取得居留權的政策,台灣陸委會發言人邱垂正在「反送中」3周年(9日)當天例行記者會上表示,對在台流亡者更將面臨原有護照失效,或陷入「無國籍」狀態等問題相當重視,各部門已協調採取相應措施,讓流亡者可在台安心生活。

「我不會想走完一次再走一次」

Laura覺得,香港人對定居台灣有不確定感是不爭的事實,但也相信台灣政府正在努力,但最重要的是溝通。她續指,之後可能有機會繼續從事服務年青人的相關工作這個想法,令她想留下來,「我不會想走完一次再走一次,因為你每走一次所花費的成本及心機也很大,也要花很多時間在那個地方建立自己的圈子,可以安穩地繼續向前走。如果你走來走去,你不能穩定下來,你不會夠膽去衝,做更多的事。其中一個不離開台灣的原因是,我現在建立了自己的基礎、有自己的圈子、亦有不同的機會。」

她覺得不會有地方完全符合自己的理想,加上因為不是自願下離開香港,流亡路上很難再找到歸屬感。但即使這個流亡的地方不會是Laura的根,但她仍然想做自己能夠做的事情。她說假設他日真的留不下來,而其他國家的救生艇計劃又關閉,便到時候再決定怎樣走下去,「現在所有決定也趕不上變化,路是人走出來,到時候再想想如何」。

即使「光復」愈走愈遠 仍要心存盼望活下去

「反送中」至今事隔3年,Laura慨嘆現在的香港與當初的「光復」愈走愈遠,但不能夠覺得這是結局。仍有人在香港,她覺得要有盼望「香港會變回正常」,「不是看到希望才堅持,而是堅持才看到希望。」在台灣的她,繼續向本地人訴說香港所面對的極權打壓、參與遊行等,讓香港人知道海外的港人仍在努力,並讓外國人不要淡忘香港曾發生過這件事,她說「永遠不會有足夠,唯有盡自己所能。」

記者:淳音 責編:李世民 網編:劉定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