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中的新聞自由(上):香港記者今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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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國在29年前,把每年的5月3日訂為「世界新聞自由日」;諷刺的是,原訂在這一天公布結果的「人權新聞獎」,卻在一周前被主辦方香港外國記者會以「不想誤墮法網」為由緊急煞停,再為香港新聞自由敲響喪鐘。過去一年間,在高壓底下,香港敢言媒體紛紛倒下。有香港新聞工作者失去自由,大批香港記者相繼失業、轉行或移民;也有人選擇到海外重整旗鼓,繼續為香港發聲。這一集,我們先來傾聽幾位香港新聞工作者的故事。在職業生涯的分叉路上,他們如何作出選擇?

「來了三個月,我現在幫市議會做外判交通督導員,負責抄牌,做了一個月左右。」前《明報》突發組記者梁銘康年初移居英國曼徹斯特後,放下拿了六年多的相機,轉而穿起制服、拿起對講機,成為一名交通督導員,專責向違例泊車者發告票。

梁銘康年初移居英國曼徹斯特後,放下拿了六年多的相機,轉而穿起制服、拿起對講機,成為一名交通督導員,專責向違例泊車者發告票。(梁銘康提供)
梁銘康年初移居英國曼徹斯特後,放下拿了六年多的相機,轉而穿起制服、拿起對講機,成為一名交通督導員,專責向違例泊車者發告票。(梁銘康提供)

當記者成了交通督導員

和過去六年緊張刺激的記者生涯相比,這一份相對輕鬆的工作讓他感受到巨大落差。 「工作不難,薪水不差,但就覺得工作沒甚麼意義,和以前的生活比較是完全沒有意義,連帶覺得人生沒有甚麼目標,到了一個barely holding together的狀態。每天起來都不知道是為了甚麼。」

從2019年「反送中運動」開始,梁銘康就一直拿著相機,在新聞前線追趕跑跳,捕捉第一時間的新聞鏡頭,也親身感受到港府如何藉棍棒和武力打壓新聞自由。防毒面罩、頭盔,成為他不可或缺的開工裝備。

到《港區國安法》於2020年生效,他見證港府如何高舉《國安法》和「煽動罪」等法律武器,刀不血刃地把香港一個個敢言媒體「凌遲處死」。在《蘋果日報》關停前的最後一夜,他和大批香港記者在蘋果大樓留守,見證編採人員堅持印刷出最後一份《蘋果日報》,他們與大批港人在雨中痛別陪伴這位陪伴了大家26載的「老朋友」,走完最後一哩路。

《明報》突發組記者梁銘康從2019年「反送中運動」開始,就一直拿著相機在新聞前線追趕跑跳,也親身感受到港府當局如何藉棍棒和武力打壓新聞自由。(梁銘康提供)
《明報》突發組記者梁銘康從2019年「反送中運動」開始,就一直拿著相機在新聞前線追趕跑跳,也親身感受到港府當局如何藉棍棒和武力打壓新聞自由。(梁銘康提供)

出走的理由

包括創辦人黎智英在內的七名壹傳媒集團及《蘋果日報》高層相繼被捕,被控以《港區國安法》下的「串謀勾結外國勢力」等罪名,其後再被加控「串謀發布煽動刊物罪」。同年年底,《立場新聞》六名高層及前高層同樣被當局以「串謀發布煽動刊物罪」拘捕,促使《立場新聞》即日下午宣布停止運作。事隔數日,香港《眾新聞》也宣布停運。

短短半年間,三家香港敢言傳媒相繼倒下,新聞工作者被定義不清的《國安法》和「煽動罪」拘捕扣押,也在其他港媒中產生寒蟬效應,相繼「溫馨提醒」記者下筆時要注意避險。梁銘康發現,自己已不能在這樣的環境下,繼續從事新聞工作。

梁銘康:我所知道的是,有報館召集所有負責寫文章的記者,「提醒」他們要「專業持平」。我看不到有任何機會,我們可以用2019年前的新聞自由標準去做這一份工作,最終我都是要轉行。既然這樣,不如趁我未到30歲、有BNO,到一個自由度較大的地方轉行。

放不下的新聞理想

抵達英國後,他馬不停蹄找房子、找工作。當一切安頓下來,他反而不能安心。

梁銘康:就是安頓好以後,我開始進入一個比較抑鬱的狀態,沒想到來這邊後,情緒狀態比在香港時還要差。感覺無法和香港切割,比如早前明愛醫院把疑似確診者放在急症室門口,我就會想該怎麼拍。比如昨天銀行劫案,我又會想如果我去採訪的話,我會怎麼拍,好像還有很多留戀在香港。我會形容是無法抽離,你完全變成一個旁觀者了,但你還會不斷想,如果你在採訪現場,你會怎麼做?

本來已打算移民後轉行,不再做記者,卻發現自己始終放不下新聞理想。梁銘康總想起前上司跟他說過,一個記者在入行五、六年後,才會真正理解自己在做甚麼。然而在這個里程碑到臨之際,他卻被迫離開香港和鍾愛的新聞行業。

在一份無法割捨的記者本能下,他近日以特約記者身份撰寫移英港人故事,亦以在英國重投新聞行業為目標,計劃考取駕騎執照、磨煉英語和攻讀學士學位裝備自己。即使深知路難行,他仍願意一試。

然而對於香港新聞界的未來,他不敢樂觀。

梁銘康:可以預視的是情況會繼續差下去,現在港府都已經在討論基本法23條立法,還有《假新聞法》。可以預視的結果就是香港會像現在中國的新聞傳媒業情況一樣,很多東西不能報導,或者報導後會有後果。當香港情況慢慢比現在更衰落 ,我估計會有更多同行移民。

前《立場新聞》記者林彥邦,在《立場新聞》被迫關停後,頓覺生活失去重心,更無法適應失去《蘋果日報》、《立場新聞》和《眾新聞》後,香港社會陷入一片死寂。(林彥邦提供)
前《立場新聞》記者林彥邦,在《立場新聞》被迫關停後,頓覺生活失去重心,更無法適應失去《蘋果日報》、《立場新聞》和《眾新聞》後,香港社會陷入一片死寂。(林彥邦提供)

留下來的人

不過,仍然有很多香港記者堅持留下。

去年12月29日,《立場新聞》在高層被捕、資產被凍結後即日宣布停運。當晚在辦公室關燈的,是記者林彥邦。

林彥邦:有種「要完了」的感覺,雖說是意料之內,但原來當事情真的發生時……當晚我們大家都不願離開,你知道過了那一天,一切都不一樣了。是留戀,但你也知道留戀沒有用,你留戀也留不住。

十幾年記者生涯一夜終結,記者身份也被硬生生奪走,他頓覺生活失去重心。

林彥邦:開初那幾天,會覺得自己十幾年來作為一個職業記者的身份和生活模式被剝奪了。它早已不單純是一份工作,而是一種生活方式,但突然之間,你發現自己這種生活方式沒有了,它完全消失了,這種感覺很難受。

去年12月29日,香港《立場新聞》在高層被捕、資產被凍結後即日宣布停運。當晚在辦公室關燈的,是記者林彥邦。(林彥邦臉書截圖)
去年12月29日,香港《立場新聞》在高層被捕、資產被凍結後即日宣布停運。當晚在辦公室關燈的,是記者林彥邦。(林彥邦臉書截圖)

失去記者的身份固讓他感到生活無法適應,他更無法適應的,是失去《蘋果日報》、《立場新聞》和《眾新聞》後,香港社會陷入一片死寂,真正重要的新聞隱沒於主流媒體鋪天蓋地的官方消息中。

最震動他的一次,是今年三月香港疫情大規模爆發期間,港府在落馬洲邊境興建「方艙醫院」,並在香港和深圳之間興建了一座「臨時橋」,讓中國工程人員及物資直達香港工地。時任香港政務司司長李家超動用《緊急法》,豁免工地範圍內的工程人員及物資,不受香港法例規管。

林彥邦:好大件事喎!香港和深圳之間突然多咗一條橋喎!而且有治外法權,不受香港法律規管。為甚麼會這樣?為甚麼沒有人關心這個新聞?我想了很久,於是就自己寫了。我發現原來只要有人提,有人說,大家會意識到這件事的重要性。我就想,其實世界需要這樣的資訊。我希望自己即使能做的不多,也能夠做一點點,提醒大家香港發生了甚麼。

林彥邦成立一人自媒體「ReNews」,是希望從氾濫的資訊中抽絲剝繭,把重要新聞重新演繹,讓讀者知道如何去理解,同時希望為香港「消亡史」記上一筆。(「ReNews」臉書截圖)
林彥邦成立一人自媒體「ReNews」,是希望從氾濫的資訊中抽絲剝繭,把重要新聞重新演繹,讓讀者知道如何去理解,同時希望為香港「消亡史」記上一筆。(「ReNews」臉書截圖)

「一人自媒體」 記錄香港「消亡史」

於是,從半個月前開始,林彥邦毅然成立一人自媒體「ReNews」。平台介紹說,這是「解構新聞、前因後果、當中脈絡,由失業前記者創立的一人新聞平台」。林彥邦說,平台取名為「ReNews」,是希望從氾濫的資訊中抽絲剝繭,把重要新聞重新演繹,讓讀者知道如何去理解,同時希望為香港「消亡史」記上一筆。

林彥邦:如果大家經常說「香港死了」、「香港正在死亡」,或者「香港已經死了」,你作為一個在這裡生活的人,你應該要知道她是怎麼死的,過程是怎樣。而不是單單說一句,「冇得救架啦!都唔會有咩改變架啦!」即使你無法改變,起碼你也知道,不要讓她在你眼皮下急劇變壞,而你卻毫無察覺。我不想這樣。

平台推出短短十幾天,臉書上已有超過25000人追踪;內容涵蓋人物專訪、即時新聞、法庭消息,乃至文化評論,所有內容及配圖,都由林彥邦一手包辦。為了讓平台持續運作,他幾乎沒有休息時間。在接受本台訪問的當下,他同時還在忙著製作日圓貶值新聞的配圖。

平台現時未設付費專區,所有內容免費閱讀,讀者亦可自由選擇付費訂閱支持。林彥邦說,在現時政治環境下,不肯定平台可以營運多久,所以沒有刻意尋找營利模式。現時靠讀者捐款加上自己的積蓄,估計仍可支持一段時間。

雖然經營「一人自媒體」這條路艱難,林彥邦卻並沒有想過要找人一起做。他苦笑說,一是沒有錢請人,二是不想其他人和他一同走這條「不歸路」。一人自媒體,一切責任自負,他反倒覺得輕鬆。

林彥邦: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我自己一個人做,所有事情都是我自己問責自負。當我不需要顧慮其他人,即使出事了,都是我自己的事,我其實是輕鬆舒服很多。我不用怕自己寫了一篇很危險的文章,結果我上司要坐牢。不用想了,如果出甚麼事,就我自己承擔吧。雖然好像很扭曲,但我覺得我們現在身處一個扭曲的時代,我們唯有用扭曲的方法去思考。

對於政治風險,他表示自己不會「故意撞牆」,不會去寫必然會召致牢獄之災的題材,但他亦不會在政治「紅線」下緣木求魚,刻意尋求絕對的「安全地帶」。他說 「一係就唔做,要做就唔好怕。」

香港記者的抉擇

在大時代下,林彥邦形容,所有香港記者都面對去與留的兩難。而他果斷選擇留下,只是希望能繼續在地感受這座城市的溫度和觸感,並將其傾注筆鋒。他已有心理準備,或要為此承擔後果。

林彥邦:我們面對一個兩難的選項,要不你就留在香港面對那些紅線,一定有些東西不能寫。你總會有恐懼,擔心你寫了某些東西,會帶來某些後果,甚至最終你可能要坐牢。要不你去一個完全自由的地方,擁抱自由的空間,但你就會失去溫度和觸感,你只能夠二擇其一。兩個其實都不好,但你就要選擇。我給自己的選擇就是留下,我想要親身去感受,同一時間我就接受可能會出現的後果。

根據無國界記者組織(RSF)最新公布的2022 年世界新聞自由指數,香港排名從第80位急跌至第148位,排在菲律賓(147位)和土耳其(149位)中間。無國界記者組織又點名提到《蘋果日報》和《立場新聞》被強行關閉,造成近 860名新聞工作者失業,部分小型媒體亦因法律風險中止業務。

香港記者協會主席陳朗昇,是前《立場新聞》副採訪主任。 《立場新聞》停運後,他一度短暫失業,其後經同行介紹,加入由前《蘋果日報》記者開設的網上媒體「Channel C HK」。(路透社資料圖片)
Ronson Chan, Stand News deputy assignment editor, waves to the media as he leaves the Stand News office, after six people were arrested "for conspiracy to publish seditious publication" according to Hong Kong's Police National Security Department, in Hong 香港記者協會主席陳朗昇,是前《立場新聞》副採訪主任。 《立場新聞》停運後,他一度短暫失業,其後經同行介紹,加入由前《蘋果日報》記者開設的網上媒體「Channel C HK」。(路透社資料圖片) (TYRONE SIU/REUTERS)

「他們一下子湧出去,市場完全沒有足夠空缺容納他們,很難得才有部分傳媒願意收留一些人。」香港記者協會主席陳朗昇,是前《立場新聞》副採訪主任。 《立場新聞》停運後,他一度短暫失業,其後經同行介紹,加入由前《蘋果日報》記者開設的網上媒體「Channel C HK」。

他接受本台訪問時表示,現時工作著重民生議題,和昔日工作內容大有不同,但他理解在香港「新形勢」下,這是必要的轉變。他表示,自己可以繼續從事新聞工作,已屬少數幸運兒。其他同行「被失業」後若想重投新聞行業,均面對不同困難。

以《蘋果日報》為例,過去在業內一向以「人工高、福利好」見稱。 《蘋果日報》關閉後,報社資深記者很難在市場上找到能提供相應待遇的新聞工作崗位。相較之下,年輕記者則較有彈性轉投其他新聞機構,但部分年輕記者或習慣自由的工作環境,轉投其他傳媒機構後或有期望落差,大批記者因而轉行,造成轉重流失問題。

以《立場新聞》為例,陳朗昇表示,只有約三分一記者能重操故業,包括以兼職或特約形式繼續報導的記者。 「有些同事開網上服裝店,在網上賣衣服;有些繼續做一些影像或攝影工作,但和新聞無關,有些就去做撰稿員。」

香港記者協會為失業記者提供的支援,包括發布招聘資訊、發放市民捐贈的購物券及失業救濟金。然而不少記者放下筆桿後,選擇靠自己雙手糊口,在餐廳做待應、在麥當勞做收銀員、做的士司機、做公關等。

陳朗昇說,有能力移民的記者,也很難在海外加入當地傳媒,而海外華文媒體亦更傾向於選用中國人或台灣人,使香港記者在海外重拾筆桿的機會少之又少。

當香港本地的新聞空間愈來愈小,有香港記者、傳媒人和評論員就選擇在海外自立門戶,繼續為香港發聲。下一集,我們繼續傾聽香港記者的故事。

記者:呂熙(倫敦) 責編:畢子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