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再伪装雕像! 香港漫画家柳广成

(Photo: RFA)

“我尽力扮演石膏像,掩埋我的思想,我努力瞒过巡逻的保安,无视他电筒投射出的灯光。”香港漫画家柳广成缓缓道出心声,压低的语气仿佛他笔下不动声色的石膏像开口说话,一张张画作有如动画般浮跃纸上。

保安离开后,石膏像怯生生睁开眼,用眼角余光环顾四周,深邃双眸透出心中的恐惧。

2021年7月盛夏,柳广成拉着两只行李箱移居台湾,这一刻也摆脱了“伪雕像”的生活,他想把这系列漫画放在台湾首档个展,“我把雕像画成是活生生的人,有一点像香港人的状态。”他说出画中“话”,“在受到很多监视的情况下,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而且要装作好像若无其事,但是他们内心都有活着的那一面。”

走,不再伪装雕像! 香港漫画家柳广成 香港漫画家柳广成 今年夏天移居台湾,因为他“希望能在一个有言论自由的地方,没有太大的顾忌继续画下去,“而现在香港的环境是愈来愈差了。 香港创作自由的消失,就在他抵达台湾两天后再次得到验证,出版界人士因儿童绘本被指控为“煽动刊物”而被捕。本台驻台湾记者麦小田和李宗翰专访了柳广成,谈他对香港的不舍和对自由的向往。

再见香港你好台湾

柳广成的随身背包里总是带着5B铅笔、A4白纸,黑白两色漫溢强烈的情绪,流畅的线条透现深浅力度,勾勒出独特的叙事画风。他用一幅“再见香港你好台湾”跟家乡“画”别,画里他坐在机舱若有所思,窗外是再熟悉不过的中环和维港风景。

“香港的景色依旧还是很漂亮,但是内在其实有诸多混乱的问题。”他带着复杂的心情说,“那种美丽的表皮下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

来台湾的想法,两三年前已在他脑海中回荡,“我自己很喜欢台湾漫画的独立出版风气,这里的文艺发展得很好。”他谈起来台初心,不过,最后做出告别香港的决定却是为了自由创作,“那最近的话,多加一个想法,希望能在一个有言论自由的地方,可以没有太大的顾忌继续画下去,因为现在香港的环境的确是愈来愈差了。”

创作自由的崩坏,就在柳广成抵达台湾之后两天再次应验。“有出版界的作者被捕了,他们的作品内容其实也不是那么直接去说,我自己觉得很可怕。”他一颗心跟着跌入谷底,东西荟萃的艺术文化之都悄然流逝,创作者也被铐上无形的枷锁。

离港前,父子的对话沈甸甸放在他的心头。“我爸跟我一直话题都不多,他在我出发之前,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就说以后不要回来了。”柳广成忘不了这一幕,“他会预测到未来会有很多香港的中国大陆化。”

这样的未来场景早就出现在柳广成的漫画,他曾经创作《2028香港》系列漫画,一如香港电影《十年》,忧心忡忡描绘十年后的香港。他无奈说,“不像《十年》那部电影,我画出来可能几个月之后,就变成真实事件了。”

反送中运动后十年,香港会是什么模样?他画下一幅幅单页漫画,从香港街头的智慧灯柱、元首偶像崇拜渗透全港、义士的狱中日记,到追求真相的记者求职被拒,“这就应验在香港苹果(日报)身上,因为其他媒体或多或少都有染红的情况,所以其实他们很难在同一个行业找工作。”他痛心预言成真。

疫情下,他在台北的隔离旅馆住了14天,画笔一样没停过,生动描绘港台选手在东京奥运奋力一搏的运动精神,他从运动员身上学到一件事:“不要轻易言败”。

从街头示威到政治漫画

一支画笔改变了漫画家的命运,也让他走上渴望自由之路。

2014年,香港市民争取真普选走上街头,公民抗命的雨伞运动遍地开花,柳广成也投身示威行列,政治题材开始出现在他的漫画中。“好多跟我同一辈的人都开始有勇气出来反抗,关注香港未来的命运,我就觉得画政治漫画的意义好像多了,我画出来是会增加大家的关注和反思的。”他意识到画笔的力量,“其他人的行动也鼓起了我的勇气。”

“一旦画起来,会有一点走不回头的感觉。”他不停笔持续关注香港的社会议题,2019年反送中运动如水般蔓延全城,暴力镇压不断升级,他埋首用一张又一张画作控诉荒谬的事件,被布袋弹打爆眼的少女、元朗站黑白两道合作围堵示威者、太子站的“无可疑自杀案”……,画笔下殒落的青春和消逝的香港,同样再也回不了头。

自由的代价,他心底很清楚。“我知道一定会有一些合作单位不喜欢,可能我的生计会受到一些影响。”他淡淡说,“但是我发现大家都开始愿意发声的时候,我也想成为其中的一个力量。”

去年《港版国安法》落地生效,艺文界陷入低迷的创作氛围,自由的画笔应声被折断,“其实不只我,很多作者都不敢再画。”他失望看着节节进逼的红线,像是一把利刃悬在头上,“因为已经有很多事不能直接说,所以就用一些象征的意义间接地去说。”

雕像、苍鹰系列漫画在这一时期诞生了,升华的隐喻手法,同路人心有戚戚焉。“自由在上空掠过,我无力捕捉。”柳广成写下简单的两句话,画中的他溺水似仰望天空翱翔的苍鹰,一股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

“我那时候是有点在对比香港跟台湾,把老鹰比喻成台湾。”他谈起漫画情节,“一觉醒来,我看见一只老鹰在天上很自由地飞,就很想像牠那样去飞,追到悬崖之后跟着跳了,然后忘记自己是不会飞的人,自己是不够自由的人,我就只能溺水,只能目送老鹰飞向对面的大海。“

这是一篇未完的漫画,接下来他会继续画下去,“我在深海里还是想要继续游过去,然后游的时候,水底会有很多海洋生物,可能会很危险。”他构思故事的后续发展,“我很吃力慢慢游过去,经过很多的挑战、难关,最后才勉强抵达对岸。”

香港游子找回身份认同

来到台湾,身份认同这件事,他早已超然打破地域、民族的框架。

在香港出生的他,从小跟着在日本工作的父亲在京都成长、生活,一直到8、9岁,父亲因裁员被迫先回到山东家乡,满口日文的他在学校被排挤,“不只是同学,老师也会带头欺负我。”他印象深刻说,“我就问为什么要欺负我?他们就说因为你是日本鬼子啊!”

“那时候我开始有一些疑惑,对于我自己是谁这个问题。”他不断寻找答案,在中国居住不到一年,他又随父母回到香港生活,成长背景逐渐形塑出开阔的世界观,“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我自己是谁?我觉得我就是一个人类。”

对他来说,台湾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台湾很多城市风貌都有日本的影子,而且用的是繁体中文。”台北的文艺沃土滋养各式各样的独立书店,他的足迹常穿梭在书店之间,“这些书店可以找到更另类一点的书,也能够容许更多比较地下一点的作者。”

柳广成的第一本政治漫画和半自传集《被消失的香港》,去年在台湾出版上市,今年入选为文化部中小学生读物选介,“在彼岸或成禁书甚或罪状。”他感慨良多在脸书贴上这段文字,一本书看见了自由的距离。

“在台湾出版我觉得意义不同是,我希望台湾人可以好好珍惜这个得来不易的安稳生活,同时要保持警惕。”他这么说,“其实香港是一面很好的镜子。”

《被消失的香港》法文版也即将问世,“我还在香港的时候,法文版的出版社持续关注我的安全,问说你究竟什么时候离开?”他提起外界的担忧,等到真正离开香港后,“他们也终于开始印刷制作了。”

自由的土壤长出艺术根苗

不只绘画,柳广成也热衷街舞,舞蹈的思维不知觉间渗入他的画笔。

“我学的是hip-hop,它很注重free style,很直接影响画画的状态,让笔触忠实反映当下的状态,随着画笔自然流动就好。”他从街舞得到启发,“另外,它也影响画画的技巧,对于人体的动作多了想像,更加注重方向、力度的流畅性,就像最近我画的奥运系列。”

每当他画到闷的时候,街舞成了疗愈纾压的方式,“我就跳一跳舞,把压力给抒发出来。”他的语调跟着轻快起来,“而且我觉得跳舞也是一种保持感知的方法,至少令自己不要对身体的感觉麻木,甚至是推及到对身边的事情麻木。”

艺术的根苗,唯有在自由的土壤,才能扎根茁壮。“在台湾的话,听说有些人在捷运站练舞,不会被人赶走。”他话锋一转说,“那在香港的话反而是愈来愈少,最近香港的奥运站,街舞也是被清走了,做音乐、做跳舞的好像得不到支持,也会被打压的感觉。”

我的画笔不会遗忘香港

在台北的新生活,柳广成忙着策划展览、出版和创作,他的画笔却未曾遗忘香港,“因为我觉得我不能辜负一个有言论自由的地方,我有义务要继续说香港正在发生的事情。”

7月底,港警拘捕“香港言语治疗师工会”的5位成员,因为他们出版的儿童绘本被指涉为“煽动刊物”。“出版业界的人被捕那个事件,我一定要画。”他沈痛画下文字狱作品,“然后唐英杰的那个事件也要画。”

唐英杰是首位因为触犯港版国安法被起诉判囚9年,这起“重判”连香港法官都匿名抱屈,柳广成的笔描绘牢狱里的骑士身影,“因为立场不符合中国人的行为,就好像要加重罪项,白衣人冲进来港铁站、胡乱殴打香港市民的那些人,反而只是坐三年五年左右的牢。”

他的画笔纪录的是香港故事,也是不可抹灭的香港历史。

采访:麦小田、李宗翰 责编:许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