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亢的唢呐、鼓乐喧天响起，千里眼、顺风耳将军威风凛凛开道，来自50余间宫庙、60座神尊盛大齐聚新北市板桥慈惠宫，2023年10月的北台湾妈祖文化节有如一场“众神会”，各宫庙代表手捧神尊走上红毯入殿，压轴的是来自福建贤良港天后祖祠的圣父母像－妈祖的父母亲。
位在福建莆田市的贤良港天后祖祠是妈祖故居，与湄洲岛妈祖祖庙遥遥相望，两者串起各地宫庙谒祖进香的重点路线。疫情前，台湾每年大概有10至20万人次踏上这条路线进香谒祖或观光旅游。
今年两岸宗教交流格外活跃，9月湄洲妈祖金身展开为期10天9夜的巡安莆田，创下有史以来规模最大一次活动，台湾有91家宫庙加入遶境行列，台中大甲镇澜宫的哨角队、云林麦寮拱范宫的花鼓队等民俗阵头也跨海助阵，板桥慈惠宫参与巡安活动后，紧接迎回祖祠分灵的圣父母像，这只是“宗教热”的一部分。
“今年特别多（前往湄洲祖庙），从3月一直到9月巡安莆田活动结束，台湾的宫庙去了将近400多家次，相较往年同一时期，多了将近一倍。”台中大雅永兴宫组长李国隆聊起解封后的进香潮，他在短短3个月内去了莆田两趟。嘉义新港奉天宫董事长何达煌说，“奉天宫的妈祖是1622年从湄洲分灵来的，今年去了3次谒祖，他们邀请，我们就去了。”
打从中国边境大解封，台湾妈祖联谊会会长、大甲镇澜宫副董事长郑铭坤也造访福建、天津等地参与妈祖文化相关活动，“妈祖就像是两岸和平的女神。”他这么形容，不只是妈祖，关公、太子爷民间信仰，还有佛教等宗教团体同样络绎迈开交流的步伐，“最近两岸有很多的交流活动。”
“疫情之后，很多宗教团体去中国进香朝圣，人数多且密集，所以我们一开始觉得可能是报复性进香，因为累积了好几年不能去，现在能量一次爆发。”台湾清华大学社会学研究所所长古明君分析两岸宗教交流热潮，“但现在看起来恐怕不只是这个能量的释放和爆发，显然中国政府有在其中进行一些操作。”
大选前夕妈祖叩关
距离台湾总统大选不到3个月，昆山妈祖文化交流协会、昆山慧聚天后宫、昆山市台湾同胞投资企业协会（简称昆山市台协会或昆山台商协会）共同发起“传香缔缘、情系两岸－昆山妈祖游台湾”活动，10月16日起“昆山妈”在众人簇拥下赴台和各宫庙缔结姐妹庙，中国国务院台湾事务办公室发言人朱凤莲强调，妈祖文化是连接两岸同胞的重要精神纽带，昆山妈祖游台湾活动充分彰显两岸同胞同文同种、同根同源的血脉亲情，以及对“海峡和平女神”的敬仰。
“昆山妈”7天6夜的台湾行从北而南造访新北板桥慈惠宫、台中大甲镇澜宫、台中南屯万和宫、嘉义新港奉天宫、台南西港庆安宫、台南鹿耳门天后宫、高雄旗津天后宫和屏东福安宫，各宫庙出动舞狮团、电音三太子热闹接驾，昆山参香队伍手持醒目的“唐山过台湾”水墨画走在妈祖前头，一幅当代手笔的水墨画，寓意深远点出血脉相连的历史记忆。
这幅画是慧聚天后宫的镇宫之宝，也是此行致赠姐妹庙的留念礼。“唐山过台湾事实上是台湾的先民从大陆到台湾来的一个历史，当时渡海来台的船上都有摆妈祖。”昆山台商协会会长、慧聚天后宫负责人孙德聪说，“我觉得应该要把这一个历史，告诉我们现在的台湾同胞。”
大选前，“湄洲妈”也传出拟来台消息。9月25日正当台湾宫庙参与莆田巡安活动之际，湄洲妈祖祖庙在微信公众号发布“祖庙接受台湾妈祖宫庙、团体的盛情邀请，湄洲妈祖拟定于11月3日至13日赴台巡安。”国台办随即在9月27日和10月25日的记者会上两度回应，相关单位正在努力推进，乐见湄洲妈祖赴台巡安顺利成行。
郑铭坤提起台湾妈祖联谊会成员在交流席间邀约，“我们的一个副会长有去，刚好在用餐的时候邀请。那大陆想说要来台湾，假如说11月份来太急了，上次的湄洲妈要来，我们筹备了快要半年，而且刚好台湾要选举也不凑巧，我希望能在明年找一个很好的时机过来。”
“虽然说宗教交流我们不谈政治，不谈党派，但是他们挑选这个时间点，应该对政府来讲或是对民间（宫庙）算是尴尬。”李国隆也认为湄洲妈来台时机敏感，他所属的永兴宫也是台湾妈祖联谊会的一员，“毕竟妈祖要来台湾巡安赐福，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工程，必须详实规划，不像我到你家作客，来作客就好。”
这次打算陪同“湄洲妈”来台的送驾团队多达239人，而且有218人非宗教人士，后来因迟未补交文件而悬宕成行。台湾大陆委员会副主任委员詹志宏表示，由于他们的名册造得比较简略，需要补件和补充身份说明，到底有没有官员和不相干的人员，因为过去有一些案例不一定是属于这个活动的，他们也会参加进来。
“这个无可讳言的，中共当然是关心台湾的选举，我觉得认知战这个部分很清楚。”古明君提醒，以2015年底大陆海协会长陈德铭在总统大选前夕访台为例，“这个事件里面，我觉得很清楚的就是他认知到借由庙宇的协助，因此可以认识到基层的邻里长，一次见到这么多邻里长，而且向他们表达中国官方的偏好，跟邻里长讲话不就是一种竞选活动吗？他是来辅选的。”
尽管两岸政治关系依旧紧绷，今年中国定调为“大交流年”，大举透过宗教、文化等软性主题拉近两岸距离，软攻势中是否挟带介选意图不容掉以轻心，台湾陆委会也主动出击拜访宗教团体，詹志宏说，“中共利用宗教、利用各种名目，来操作统战、分化，甚至渗透的这些手法和案例，我们的同仁有去跟他们做介绍。”
信仰搭台统战唱戏
妈祖信仰最早可追溯至宋代，这位庇佑百姓的海上女神，后来历代朝廷加封为“护国佑民”的天后，如今卷入政治漩涡被赋予“统战”新执掌。“妈祖被中国官方认知到有一个新的角色－海峡统一的女神。”古明君说，“台湾人有时候很善良觉得说有这么严重吗？真的是统战吗？事实上，宗教真的是在统战部下面，无庸置疑官方已经这样认定了。”
“其实我是觉得大家可能想的比较多一点，我觉得不会因为这样过去就被统战。”板桥慈惠宫主任委员赖春穆回应，“那大家多沟通，我觉得不是坏事。”长期参与两岸宗教事务的何达煌也认为，宗教归宗教，政治归政治，两岸交流不存在文化统战疑虑。
不过，台湾民众却听见“信仰搭台、统战唱戏”的主旋律，23岁的妈祖信徒廖先生说，“这是有可能的，可是你接不接收是自己的选择。”目前就读大学的罗同学犀利提出质疑，中共对宗教方面的打压不是蛮严重的吗？他们在宗教交流标榜“两岸一家亲”，应该都是政治的目的大于宗教，打着其他名义进行统战宣传。
古明君曾经跟随不同的台湾庙宇去中国进香，“他不是直接告诉你，我要统战你，通常是正式的活动之外，然后酒席之间，互相谈到一些接下来合作的可能性和计划，透过商业做统战，然后积极的话，就是在正式的进香活动之外，再跟比如说政府相关部门见见面。”
她观察到今年台湾宗教团体接连前往北京拜会国台办主任宋涛，2月先有台湾妈祖联谊会访问团，宋涛期勉台湾妈祖信众要扮演好促进两岸心灵契合的角色，另外，在佛光山创办人星云大师过世之后，接班人心保住持也率团造访中国，宋涛声称，希望佛光山为“促进和平统一、实现民族复兴作出新的贡献”。
郑铭坤不讳言，两岸宗教交流要做到“政治归政治，宗教归宗教”并不容易，因为神也是要人去操作，神也要人、人也要神，台湾宫庙并不希望把妈祖带入政治之中。
妈祖说好中国故事
妈祖信俗融入台湾民间生活，从小在庙口长大的郑铭坤也耳濡目染，他侃侃而谈乡亲口中的“妈祖婆”，70%的台湾民众都会拜妈祖，内政部登记立案的妈祖庙大约有1500多家，不过，台湾庙宇奉祀多神，主祀观音、关公、王爷的宫庙也都供奉妈祖，所以台湾遍地都有妈祖庙。
镇澜宫是近代两岸妈祖信仰交流的重要推手，1987年突破戒严时期的两岸往来限制，组团前往湄洲祖庙参加妈祖升天千年祭，并迎回湄洲妈祖分灵，开启两岸破冰之旅，2001年镇澜宫出面筹组台湾妈祖联谊会，号召宫庙会员出资修葺贤良港天后祖祠。
这一趟引香火的破冰之行，悄然点燃了政策明灯。古明君指出，中国政府逐渐从地方到中央认知到透过宫庙可以跟台湾民间基层联系上，然后能够对上话，首先是地方政府给了很多政策利多，1994年开始推动妈祖文化旅游节，2009年起还结合海峡论坛和妈祖文化活动周，到了2016年更纳入“十三五”国家规划中，这是很少见，因为民间信仰在文革时期被视为封建迷信。
古明君进一步说，在这个架构下面，2018年福建代表团在第13届全国人大会提交了《关于更好发挥妈祖文化在建设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实践祖国统一大业中重要作用的建议》，他们建议由中央统战部、国台办、文化部门和福建省政府等联合成立国家级推动妈祖文化发展的领导机构，制订近期和中长期的发展规划，同时统筹民间、高校、海外等各方资源，分期推出具有影响力的妈祖文化发展项目。
“中国的国家政策已经很清楚的指认出来，这样的民间信仰、地方文化经过改造之后，它可以成为党国的工具，同时在一带一路中发挥外交作用、对外的联系作用。”古明君分析，“在台湾这个部分，他们也希望能够达到促进统一，然后抵制台独这样的作用。”
此外，中国官方也主导设立中华妈祖文化交流协会，古明君表示，这个协会的角色有如“粽子头”，一方面大家要交流找它最快，一方面吸纳、收编台湾具有代表性的妈祖庙成为团体会员，延揽台湾宫庙的头人成为副会长，此外，他们也从事论述生产和文化改造工作，包括纪录片、微视频、歌曲创作等，让国家的手可以伸到民间信仰里头，把相关素材改造为可以被党国使用的文化工具。
“比较经典的一个例子是妈祖有一首歌《妈祖颂》，为什么它这么有名呢？因为是习近平的夫人彭丽媛女士唱的，军中的声乐家。”古明君提起台湾宫庙人士对这首歌都不陌生，歌词也颇有弦外之音，一字一句耐人寻味：“祢用那挚爱，轻抚相依的两岸，心中啊牵着你，再远也要回来。”
“两岸青年妈祖文化研习营”也是说好中国故事的新场域，今年7月台湾文化大学国家发展和中国大陆研究所所长赵建民带领师生参加活动，一行人应莆田学院妈祖文化研究院邀约前往，并发表妈祖相关文章，他表示，台湾学生都是自由发挥对民间信仰的个人心得，不过，感觉上中国很多文章应该是经过挑选，强调两岸同源、历史相连，大多着墨历史文化集体主义这一个脉络。
盖庙拆庙两手策略
摊开国台办的“海峡两岸交流基地”名册，隐约飘出袅袅香火，嗅得到官方透过民间信仰强化两岸交流的企图心。
目前国台办批准在福建、江苏、广东、山西、天津等24个省区市设立了91个两岸交流基地，其中涉及民间信仰的交流基地多达20个，湄洲妈祖祖庙、慧聚天后宫、解州关帝庙、三山国王祖庙、古田临水宫、浙江济公故里、甘肃西王母宫等不同信仰都在名单之列，光是在2023年1月就纳入7个新据点，难免令人推敲背后原因。
慧聚天后宫位在有“小台湾”之称的昆山市，也是中国第一座由台商出资打造的妈祖庙，大约有5900家台资企业、近10万台湾人在当地生活。孙德聪聊起建庙过程，“在大陆要盖寺庙是不可以的，我们想说要盖妈祖庙，那么跟政府谈，他们就用恢复重建慧聚寺的名义，让我们盖慧聚天后宫，让台商在昆山有家的感觉。”
孙德聪坦言，从规划用地、盖庙到现在的日常运营，没有政府的支持，什么事也做不成，“昆山妈”是从鹿港妈祖分灵，当时也一度陷入争议，“领导们都觉得应该直接到湄洲去请妈祖，那我是说，我们跟妈祖讲话是讲台湾话，所以还是要从台湾把妈祖请过来。”
不过，这并不意味妈祖在中国是一只“护身符”，“中共的确在意识形态上似乎还是无神论，但是对于宗教的治理非常务实，也就是它必须要服膺在党的领导下。”古明君说，“所以并不是妈祖信仰全部都被国家所许可，也有很多小型的庙宇，我们在做田野的时候都发现它们还是会被国家、被地方政府用各种名义把它拆掉。”
台海动荡唤醒迷津
在以神为名下，宗教交流热络往返两岸，台海局势却是波涛汹涌，随着地缘政治持续对峙升温，这一年多来中共军机扰台次数、对台军演强度不断升级，信仰香火掩不住浓浓火药味。
中国文攻武吓的两手策略，看在台湾宫庙人士眼里不免矛盾，李国隆直言，“这几年台海两岸形势紧张，对民间交流有造成一定程度影响，我们过去也会变得比较谨慎。”
“这让台湾的老百姓看起来有点不舒服。”郑铭坤吐露民间的心声，“我也希望大陆的这些领导，应该要有充分的智慧，先有善意，也不要常常共机来台湾，希望两个（领导人）都可以冷静的坐下来。”
古明君语重心长提醒，台湾是一个宗教生活很丰富的地方，神可能是没有分界的、神是大爱的，但是庙其实是人在管的，台湾社会或任何一个宫庙的头人其实要有一定的中国因素的意识。
镇澜宫的大殿高悬着“护国庇民”匾额，石雕香炉插满清香，缕缕香烟将信徒的心愿传达给慈悲的妈祖，“你看现在很多国家走入战争，只要走入战争就惨不忍睹。”郑铭坤缓缓说，“我们有妈祖当两岸的和平女神，希望两岸会更好。”
采访：麦小田、李宗翰 责编：许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