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视频:从成都女权作家到台湾媳妇 上官乱

(Photo: RFA)

3月周末,反战游行在世界各城市如火如荼串连,台北也不例外,民众群起走上街头声援乌克兰,来自成都的上官乱拿着手写标语“Stand with Ukraine”,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参加游行,自由的灵魂没有隔阂,也没有国界。

人物视频:从成都女权作家到台湾媳妇 上官乱 中国女权作家上官乱嫁作台湾媳妇,去年从成都移居桃园,媒体人出身的她回望新闻圈不再敢言,她以自由的笔为女性议题发声,时评被蔽屏、帐号被封可说是家常便饭,甚至连人文观察书籍《这样走,才能看见真台湾》,也躲不过政治审查的命运。如今,新住民的视角让她更深入窥见两岸差异,“我之前是写给大陆人看的,现在我要写给台湾人看,作为一个新住民,我希望更多台湾人能够更深刻去理解自己脚下这块土地。”她燃起满腔创作动能,也期许自己作为“火种”,因为责任和良知是文化人的使命。

在游行队伍中,她既是声援者,也是观察者,一位身穿越南奥黛的大妈抓着她的目光,攀谈后,她打从心底佩服在脸书写下:“原来她是越南人,台湾新住民人权协会的会长,在越战中逃来台湾的难民,如今专为我这样的台湾新住民争取权益。”

今年3月,上官乱定居台湾刚满一年,这位朋友圈口中的“成都才女”嫁作台湾媳妇,创作的笔从未停顿,“其实成都的写作圈95%是男人,女性很少。”她这么回应才女头衔,近年来她在网络发表的女性议题时评接连被蔽屏,帐号被封也是家常便饭,“以前我们这样开玩笑说,作为一个写文章的人,你没有被警告过,你没有被封号过,或者你没有被打电话过问过,那你就是没有得到一个勋章。”

被边缘化的中国女权运动

自我解嘲的“勋章”,背后是无奈和失望。大学时期,上官乱抱着满腔理想选读新闻科系,毕业陆续在杂志、报纸、网站等不同传媒平台工作,游走后,她选择做自己的主人,创作的范畴从文史、小说、旅行到影视剧本,“我写的一直都是女性题材,慢慢地不知不觉就变成以女权为主了。”她回望生涯的转折,“在中国所有谈女权的就被封号,最近又封了很多号。”

去年夏天,成都的文化组织邀请上官乱远距开讲“女性困境的多重维度”,一系列的女权线上讲座却在中途喊停,“不知道主办方是接收到来自上面,或是文化部门的一些管制,就给我取消了。”她意识到自己也身陷性别议题的困境,“不仅面临公权力的打压,还要面对男性对女权的攻击,甚至来自同性的攻讦。”

这天上官乱一面做菜、一面闲聊,骨子里思辨的新闻魂又勾了出来,“我在大陆做媒体的这10年,一开始可以说一点不好的,到后来就不能说坏话,但是你可以保持沉默,再到后来沉默权也没有了,你必须说好话。你觉得这个已经到顶了吗?没有,比如说像现在,你还必须说规定的好话。”

眼前的川妹子忽然打住话,紧盯铁锅里的川式回锅肉,拌炒得油滋作响,满屋子浓辣喷香,然后一声令下发落老公洗锅,她转身拿起盆子,走向家门前的农园摘葱,“不仅是辣椒,公公特地为我种过很多东西,你看我说要葱,他就帮我弄了这么多葱。”

媳妇视角窥见两岸大不同

这位女权作家很快融入两岸家庭,写作、下厨是她的生活日常,“在家创作是一个很闷的过程,我要找空闲给自己喘息一下,做饭是一件很解压的事情。”她始终保有女性自主意识,“大家都说大陆媳妇很乖呀,每天给公公做两顿饭,其实没有公公,我还是每天做两顿饭,而且做得很开心。”

媳妇新角色让上官乱有机会从不同视角探索社会议题,她报名台湾民间团体承办的新住民课程,对比中国台胞协会为两岸家庭安排的活动,“台湾是告诉你有什么权利、福利在这边,如果你是女性,还提供家暴热线、弱势群体服务,从人权和福利让你融入这个社会。”她看见两岸出发点的差异,“中国却是宣传一国两制政策,一直在做大外宣。”

她感叹说,这是民主化最大的不同,台湾绝大部分的社会运行依靠民间力量,服务的对象就是人,在中国所有的民间力量都是党允许存在的,甚至是党变了一个身,变成民间力量,所以不会站在民众的角度。

她还记得一段课堂后的对话,老师问台湾有什么好的地方?“这儿就是言论自由,讲一句话不会被喝茶。”她笑着回答,“一个越南姐姐就过来,越南也是,在脸书讲错话就会被喝茶,我就说,姐姐,你们越南至少可以上脸书。”

没被看见的铁链女们

3月8日妇女节,上官乱在脸书转贴一张徐州八孩母铁链女的时事漫画,漫画上写着“我们和她没区别,不过什么妇女节”,简短一句话戳中荒诞的社会乱象,女性不但沦为人贩子的猎物,也被拴在受虐的弱势角色中。

她曾写了篇文章《拉姆已逝,更多边缘女性仍生活在黑暗里》,藏族女孩拉姆是拥有几十万粉丝的视频博主,两年前在直播时被前夫浇油烧死,“几乎在所有被卷入舆论漩涡的家暴案件里,都少不了警方的不作为。”她点出制度性缺失,“很多警察都会模糊暴力与争吵的边界,以至于不少警察从不把家暴当回事,觉得夫妻双方过日子少不了打闹。”

来台定居前,上官乱在成都的一个派出所办证,“当时正好有一个家暴案的报警电话打过来,然后我就问家暴案报警的多不多?警察说多呀,基本上一周平均会有4到5起吧。”她抽丝剥茧追问,“那你们怎么处理呢?他说就劝呀,我们能怎么样,有时候两口子打架,你怎么能判断谁打谁呢?”

“拉姆们的未来仍然笼罩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她一字一句写下沉痛的结语,因为纵然2016年中国已颁布反家暴法,但是迄今没有任何的配套措施,在缺乏公平的权力结构、法律系统和社会救济途径的情况下,受虐女性依旧是生活在悲惨世界。

我的子宫握在国家手里

生育这件事,也是中国女性的痛处。“阿霞人生前50年的命运,都困在了这个小小的环里。”上官乱以第三人称道出母亲被嵌套在节育环的故事,这一只环导致子宫长期发炎,取下来后又怀孕了,一胎政策逼得她做人工流产,直到停经,她才终于找回了对子宫的支配权。

“如果节育器不是为了生育自主,那就形同魔鬼。”上官乱的笔尖很犀利,她理性爬梳数据,中国至少有1.3亿妇女一直戴着节育环几十年,关注人权的前中山大学教授艾晓明也是受害者,因为节育环在体内待了太久,最后不得不把整个子宫拿掉。

对80后的上官乱来说,这一代人在一胎化计划生育政策下出生,然后经历2016年开放二胎,如今再松绑为三胎,“凭什么你让我们不生就不生,你让我们生就生。”她忍不住控诉,“女性的子宫没掌握在女性的手里,它一直都是个国家工具。”

曾经,上官乱不认为自己这辈子会结婚、生小孩,几年前,抱持独身主义的她却萌生想要孩子的念头,“我觉得那是我生命的延续,准备好钱了,我才发现没有权利冻卵,因为在中国单身女性没有参与生殖辅助的权利。”她缓缓聊起自己的经历,“它把每一个女人看成一个行走的子宫而已,女性能反抗就只有这个了,低生育率。”

异乡人书写台湾日常

嫁作台湾媳妇之前,上官乱曾以旅人角色走访这块土地,出版随笔集《这样走,才能看见真台湾》,一路上,她探寻形形色色的台湾样貌,从地方黑帮、公娼运动到滇缅孤军,一篇篇接地气的视角,勾勒出充满生命力的人文风景。

这本书的诞生却面临乖舛命运,出版社、省文化厅、国台办接力审核将近两年,“最后终稿拿出来一看,说民进党坏的不会被删,但是说民进党好的全被拿下。”她没躲过政治审查这把刀,“比如(当时县长)游锡堃在宜兰的时候,其实做了许多挺棒的事情,但是整篇被拿掉了。”

“我之前是写给大陆人看的,现在我要写给台湾人看,作为一个新住民,我希望更多台湾人能够更深刻去理解自己脚下这块土地。”她又燃起创作动能,“虽然这本书肯定不赚钱,但是无所谓,我就是赚一个心里开心。”

隐身在台北巷弄里的“女书店”,是上官乱口中的“精神堡垒”,这是华文地区第一家女性主义专业书店,每次来台北,她几乎都要来这走一圈。

这天她又泡在女书店里,跟书店经理Sophie交流彼此对中国女权运动困境的观察,两人话匣子聊开了,Sophie谈起两年前有一群朋友特地把女权书籍从中国送来台湾,请女书店代为“照顾”,这些简体书摆在角落里的书柜,被噤声的沉重枷锁,只有消失的“托孤人”最清楚。

“看到这些书一本一本变少,然后这儿逐渐变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再次被填满,或者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看不到简体的女性主义的书了。”上官乱伫足在书柜前若有所思说,“我们没有办法像台湾得到这样的土壤、这样的空气,但是这股力量还是存在的,就像一场冬眠。”

文化人是社会的火种

上官乱随夫家住在桃园中坜,创作之余,她也游走在邻里乡镇之间,对身边的人事物保持好奇心。国共内战之后,滇缅边界的孤军辗转落脚中坜的龙冈地区,老一辈依旧操着云南方言,她亲切用四川话闲话家常,“云南话很接近四川话,没想到,离我这么近的地方可以听到乡音。”

当地居民在屋前挂起国旗,甚至在国庆日举办升旗典礼,漫天旗海飘扬天空,“在台湾,这个青天白日旗已经不再是个意识形态了。”她凝视这一幕脱口说,“他们是真心的爱这面旗,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这是一个民主化的地方。”

中坜也在台湾战后的民主化历程留下扉页,当年挑战威权统治的群众运动“中坜事件”,如今在历史现场以纪念馆重现民主运动点滴,上官乱走进历史事件,不自觉又陷入复杂的思绪之中。

她掩不住失落口吻,“全世界都把1989年当作一个中国民主的进程,事实上,中国在1989年之后整个民主进程基本上就消声匿迹了,同样是学运,野百合学运改变了台湾,但是1989只改变了想改变世界的人,只改变了学生自己,只改变了知识分子自己。”

“文化人是一个社会的火种,火焰当然有众人时才火焰高,但是首先要有火种。”这一刻她像是在跟自己对话,“如果文化人失去自己的责任和良知,那这个社会是没有希望的,我希望有幸能够作为一个火种。”

采访:麦小田、李宗翰 责编:许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