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49: 乡愁的送行者

(自由亚洲电台制图)

年近九旬的高秉涵律师老家在山东,1949年跟着国民政府大撤退来到台湾,三十多年来,他抱了两三百个老兵骨灰回大陆,一场疫情打断回乡步伐,今年初中国解封国境,老律师继续扛起乡愁的担子前行。回首国共内战,他走过死里逃生的战乱岁月,看见战争撕裂无数家庭,如今台海紧张对峙,他五味杂陈说,“两岸都是我的母亲,不要再受伤,绝对不能变成弹药库。”

我的1949: 乡愁的送行者 我的1949: 乡愁的送行者

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年近九旬的高秉涵“抱老兵回家”的脚步跟着停摆,今年元月中国正式解封国境,“老哥,这一次我就带你回家,因为现在大陆已经不需要隔离了。”他端着咖啡跟骨灰坛聊天,嘴里没忘和老乡说笑,“你们先喝,要给我留几口。”

这一幕闲话家常就在高秉涵台北家中,“这个房间是我的书房,也是老哥们休息的地方,在疫情以前最多放8个(骨灰坛)。”他喝了口咖啡,转身走向书桌,“我要写东西了,你们陪着我写吧!”疫情期间,老哥们看着耄耋游子,驼着背伏案疾书,写下颠沛流离的时代记忆《山东少年传奇》。

高秉涵1935年出生在山东菏泽,13岁那年国共战火炽烈,他离乡背井投奔流亡学校,跟随逃亡人潮从厦门登船,退避金门,再来到台湾,半工半读成为一名律师。“我抱的不是骨灰,是满满的乡愁,为什么是乡愁?因为这些老兵没有来得及回家。”他年少离家的复杂情绪又被唤起,“我还很幸运,虽然说父母见不到了,我还可以回家。”

山东少年的国共家庭

高秉涵的家庭有如一部暗黑年代的民国史,他的外祖父宋绍唐是满清末年最后一批留学生,在日本东京追随孙中山组建同盟会,是中华民国的建党开国元老;他的父亲高金锡在菏泽担任小学校长,1947年被共产党地方武装就地枪决,不过,他的两个姐姐不满蒋介石的领导,同一年在延安高呼“共产党万岁”。1948年母亲要他只身离乡逃命,免得招来杀身之祸,没想到这一去到了台湾,政治口号却是“反攻大陆、消灭共匪”。两党共存的革命家庭,映照了时代洪流下的无奈与残酷。

1945年到1949年是国共内战最激烈的时期,“那时候国共双方都杀红了眼,我母亲赶去收尸,狗已经把我父亲的肠子拉了出来,她抢肠子时还被狗咬。”高秉涵回忆悲惨年代。两岸开放后,他回故乡到史料部门查考父亲被杀的原因,“我人生第一次看见杀人有统计表,我父亲因为是国民党员,他们认为他是反动分子所以该杀,还有人被写上杀错了。”

“我离开家的时候,一个是恨共产党,一个是怕共产党。”高秉涵记忆犹新说,母亲送他上车的那一天,临行前的叮咛深刻烙印在心中,“你要跟着国民党的军队走,帽花是一个太阳的(国军),你就跟他走,帽花上有星星的(解放军),你就赶快逃,那个就是共产党,千万不要跟错了,娘等你活着回来。”

中秋前夕,母子含泪仓促话别,“妈妈看我脖子有点冷,她就把头上的围巾拿下来,给我围在脖子上。”高秉涵抚摸着陪伴他走过风霜岁月的围巾,母爱的余温仿佛未曾褪去。千里逃亡的路上,他多次与死神擦身而过,甚至起了自杀的念头,一想起母亲,他咬牙挺了过去。

年幼的高秉涵一路跟着帽花,蒙蒙懂懂飘洋过海,如今两鬓苍苍,头上戴的鸭舌帽却印着“齐鲁”二字,从少年到白头,始终活在思念之中。

和老哥结下回家之缘

1949年国民政府大撤退,到台湾的军民大约有200多万人,“数万军队和军眷,像潮水般地涌向船艇,因挤压倒在水中的人,被前推后拥的人踩在脚下。”高秉涵在书中写下这一段厦门滩头的惨烈场景,海滩染上一片血红,他惶恐踩着浮尸被推挤上船,生和死仅在一瞬间。

孤苦无依的异乡游子在台北街头遇见昔日的小学校长,他垂丧着脸说,“我想回家。”校长反倒劝他,“傻孩子,到台湾来了,这辈子能不能回家还不知道,趁你现在还年轻,赶快想办法读书,你娘一定会很高兴的。”

高秉涵发奋苦读,考取法律系,先后取得法官和律师资格。他念旧成立“山东菏泽同乡会”,同乡把他的事务所当成聚会所,连户籍资料的紧急联络人都写上他的名字,无亲无依的老乡不忘交代,“高秉涵你年纪最小,万一反攻大陆以前我走了,你回家了,你不要忘记把我的骨灰抱回家。”

“我说老哥放心,如果是你们先走,我一定把你们的骨灰抱回家,但是谁先走不知道呢,老哥们就说,高秉涵你不能先走。”他惦着自己的承诺,两岸开放探亲迄今,抱了2、300个老兵回家,“各省都有,最远的一个老兵的家属是在新疆。”

返乡前,高秉涵领了骨灰坛就暂放在家中,各式骨灰坛频繁进出高家,左邻右舍一度怀疑“高律师是不是改行当法师?”女儿高士珮也激烈反弹,因为担心朋友以为来到灵骨塔,而且看着骨灰坛上的照片,伯伯好像在对她笑,让她心里发毛害怕。

“我就告诉女儿,我下个月就抱他回家乡,他感谢得不得了,你害怕什么?他在保护我们。”高秉涵要她换个角度思考,“最后,帮着我抱骨灰最多的就是我女儿。”

“我到了国外去然后再回来,其实我看的角度已经不一样,我爸爸这么小出了家,我觉得他的苦,我能知道。”高士珮赴日本留学后深刻体会想家的心情,看到骨灰坛也不再恐惧,“他可说是一个人在做一件傻事,就像是愚公移山一样,一坛一坛带回去,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圆别人的梦。”

今年农历春节,家中仍摆着两坛骨灰,高家人围炉吃年夜饭,丝毫不觉得带晦气,一如往日老乡们来家中过年般温馨自在。“他不是律师,他是法师。”高士珮当着老爸的面开玩笑,“法师的意思就是,他有一种魔力啊!”

老兵的自由返乡运动

不只抱老兵回家,身为律师的高秉涵也和老兵一起走上街头,争取自由返乡的基本人权。

两岸对峙的戒严时期,这群老兵无法回大陆与亲人重逢,连一封家书都是奢望,1987年4月他们成立“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要求开放返乡探亲,高唱《母亲您在何方》,那年的母亲节,各路老兵在国父纪念馆集结,穿着印有“想家”字样的上衣,高秉涵也加入老兵行列,打从心底呐喊“我要回家”。半年后,时任总统蒋经国宣布开放大陆探亲。

1991年,高秉涵回到朝思暮想的老家,他悲恸跪在母亲坟前责问,“儿子活着回来了,您怎么没有等我?”弟弟难过地跟他说,每年除夕夜母亲一面为他拣菜、放在碗里,一面喃喃自语“如果你还活着,你就吃吧!”接着放下筷子,独自黯然回到房里,从他离家后,没吃过年夜饭。

这一条回家的路,他走了43年才回到家门,他悠悠道出满腹惆怅,“回家的路再长,也长不过一生;回家的行囊再重,也重不过乡愁。”老律师一肩扛起老兵的沉重乡愁前行,他走过的时代故事成了金钟奖导演王小棣的剧本,去年改编成电视剧《谁说妈妈像月亮》,他百般感慨说,“这真是人生如戏啊!”

一幕幕母亲思念游子的画面在他脑海打转,“有个开计程车的同乡,跟母亲连络上、机票也买好了,后来发现罹患肝癌,没两三个月走了。”他带着骨灰到兰州赴约,“我说你儿子在这里,他母亲马上跪下谢我,虽然没见到儿子,至少见到了骨灰。”

传承一个时代的使命

眼看着父亲迈向风烛之年,高士珮流露不舍的口吻,“他就是这么瘦,年纪又这么老了,你会发现他搬着搬着(骨灰坛)手就抖了,脚也抖了,但是他的心不老,他还是很努力的往前冲,为了老哥们要回家。”

高秉涵着实没服老,每天依旧提着公事包到办公室,打理同乡事务,还盘算着今年5月继续抱老兵回家,手机的讯息声叮咚响个不停。“对于死亡,我毫无恐惧感,人终究要走的。”他豁达坦然说,心头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老兵,“这是我的接班人。”他这样介绍迎面走来的年轻律师陈荣哲,一个时代的使命由新生代接棒。

2018年高秉涵和几位志同道合的年轻人成立“洄源文化交流发展协会”,陈荣哲也是成员之一,在台湾土生土长的他没有省籍之别,以行动支持老律师的善行义举,“这些老兵们想要落叶归根,我只是做我应当做的事情,并没有觉得担子重。”他眼神望向敬重的老前辈,“您年纪也大了,抱骨灰这种苦力活就交给我。”

忘不了的逃兵憾事

回顾国共交战,炮火已熄,不过,台海的紧张局势持续升温。高秉涵看见战争撕裂无数家庭,一桩桩离散悲剧淹没在历史灰烬,他想到埋在心底的憾事,不由得鼻头一酸。

那年他从军法学校毕业,被派赴金门担任军事法庭法官,当时正值第二次台海危机(八二三炮战),“大家分到金门、马祖都很紧张,我不害怕,因为我起码从金门可以看到大陆。”他提起菜鸟法官的心情,“第一个案子就是遇到一个逃兵。”

这名逃兵出身厦门渔家,国共内战时莫名其妙被抓兵入伍,从此母亲不知道他的下落。“他家就在小金门对面,晴天时还可以看到老家,退潮时只有2000公尺不到。”高秉涵缓缓说,“他偷了个轮胎,入夜摸黑游回厦门,没想到又被海流冲回金门。”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逃,他说我想妈妈。我说你知道这一逃是要枪毙的,他说我知道。”他忘不了开庭时的对话,“我心里想,如果菏泽就在厦门,我可能比你逃得还快、逃得还早。”

这份思亲的苦楚让他一度拒绝审理这个案子,“到后来因为我是刚出道的法官,只能审案、判刑,这是我的职责。”他叹了口气,“这是一段很悲痛的事情,也是我人生很遗憾的一件事情。”

两岸都是我的母亲

战争的印记深深烙在高秉涵身上,他低头拉起裤管,削瘦的双腿布满褐黑的伤痕,“看到我的腿,就看到战争的残酷。”他经历死里逃生的战乱岁月,“这个肉是死的,在逃难的时候受伤,都生蛆了、生虫子了,几乎看到骨头。”

当前地缘政治冲突不断,他在书中这么描写人间烽火:“如今,在这个地球村里,村东的坟场筑起了高楼,高楼又成了坟场,村西的校园变成了战马槽厩,寺院变成了停尸间,昔日的刀剑,换装成核武,城垛虽已倒下,烽火仍在燎原。”

看在他眼里,这一切离不开一个“争”字,从人和人争,到现在是国家和国家争。“人生的价值不在于拥有多少,而在于付出多少。付出就是不争,没有争,就没有苦难。”他缓缓提笔写下自己的人生观,“你不重视苦难历史的人,终将是下一次苦难历史的受害者。”

这一刻饱经沧桑的脸庞又陷入历史的离殇,一字一句道出深切感触,“两岸都是我的母亲,不要再受伤,绝对不能变成弹药库。”

采访:麦小田、李宗翰 责编:许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