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唯色:重又推出西藏文革泥塑《农奴愤》只是出于怀旧吗?(十三)

十一、 新建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近年来,拉萨增添了多个展览馆、纪念馆、博物馆、剧场,统称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而今又有新话再次命名,称其为“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实践基地”。整座古城被这样那样的基地点缀得愈加拥挤,似乎每一块砖瓦、每一片角落都在诉说着“翻身农奴”的感恩与欢呼。表面上,这似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怀旧潮,实际上,这样的“怀旧被制度化和机构化”【1】了,是一种有意识的、有步骤的历史改写和洗脑叙事,承载着一场更深远的政治任务:打造一种经过筛选和重塑的历史记忆,同时为新的意识形态灌输提供场景和符号。

“农奴”与《农奴愤》的形象在这些基地中再次复活,却不是文化遗产的复苏,而是意味深长的“再利用”。以下是几个具有代表性的“基地”,充满了各种“新发明的传统”制造的戏剧。

2007年“雪监狱”被设计成“人间地狱”之荒诞。(唯色拍摄)
2007年“雪监狱”被设计成“人间地狱”之荒诞。(唯色拍摄) 2007年“雪监狱”被设计成“人间地狱”之荒诞。 (唯色拍摄)

1、“雪城”里的“雪监狱”

1994年,布达拉宫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这本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可以对处于濒危的布达拉宫起到保护、保存的作用,而不是被当局拿来当成炫耀“解放”的门面,更不应沦为旅游经济的牺牲品,增加旅游经济含金量的成分。而且,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含义,不仅仅在于布达拉宫这一古建筑本身,还包括周边相互依存、景色协调以及有着同样普遍价值的传统民居,任何粗暴的、无知的、贪婪的“减少”与“增加”都会造成无法弥补的过错。

然而,1994年,当局以“保护文化遗产”为名,迁走了布达拉宫下面的“雪”(意为“下面的庄园”),这片延续了数百年人间烟火的居民点被迅速清空。与此同时,却在原址上刻意保留了几处过去属于图伯特政权的机构,如雪巴列空、雪监狱、雪造币厂等,以及几处旧时贵族的宅院,整合成一个名为“雪城”的“基地”和旅游景点——正如自比是西藏人民“活菩萨”的前西藏自治区党委书记张庆黎所言:“把布达拉宫雪城建设成为……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基地。”

2007年“雪监狱”被设计成“人间地狱”之荒诞。(唯色拍摄)
2007年“雪监狱”被设计成“人间地狱”之荒诞。(唯色拍摄) 2007年“雪监狱”被设计成“人间地狱”之荒诞。 (唯色拍摄)

2007年,经过重新设计的“布达拉宫雪城”正式对外开放。官媒声称,这里是“反映旧西藏封建农奴制度的一个缩影”,尤其是“雪监狱”被塑造成“旧西藏”的“人间地狱”。“雪监狱”的布置无疑是整个“雪城”的核心亮点:墙上陈列了手铐脚镣等刑具和几张人皮人骨的图片,还挂了两张真假难辨的“人皮”,几间牢房里塑造了农奴主残酷迫害农奴的雕塑,配合着模拟的皮鞭抽打声、呻吟惨叫声,以及阴森的音乐和解说,通过忽明忽暗的灯光效果,营造出一种恐怖的“旧西藏”气氛。

其中最荒谬的当属“蝎子洞”。因为在所谓的“旧西藏”,拉萨仅有的两座监狱并无“蝎子洞”,这与所谓的四川大地主刘文彩的“收租院”中添加的水牢如出一辙,是出于阶级斗争的宣传需要而编造的虚构场景。更可笑的是,官员在视察重新装修后的“雪监狱”时,对“蝎子洞”提出了严厉批评,不但对塑像表现出的农奴形象很不满,认为农奴被塑造得过于健壮,不符合“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的宣传需要,还认为趴在农奴身上吞噬血肉的蝎子数量太少,要求立即追加蝎子的数量,以便更好地展现“蝎子啃噬农奴”的血腥场面。由于时间紧迫,金属材质的农奴塑像无法尽快重制,但蝎子却可以补充。于是,“蝎子洞”里很快增添了几只肥大的栩栩如生的蝎子。

2007年“雪监狱”被设计成“人间地狱”之荒诞。(唯色拍摄)
2007年“雪监狱”被设计成“人间地狱”之荒诞。 2007年“雪监狱”被设计成“人间地狱”之荒诞。 (唯色拍摄)

我曾参观过重新布置后的“雪监狱”。站在无中生有的“蝎子洞”前,我不禁想起在北京见过一位中国知名的医学专家,她曾在文革时期“援藏”过,她对西藏的印象至今停留在被意识形态的宣传全然固化的那个年代,当得知我是藏人时,她激动地问道:“西藏现在还有蝎子洞吗?我们当年就听说布达拉宫有个蝎子洞,农奴主动不动就把农奴给扔进去,让蝎子活活咬死。”显然她对“蝎子洞”的存在深信不疑,我只能无言以对,因为无论我如何解释,她都会认为我是在“隐瞒历史真相”。

精心策划的戏剧性展示愈演愈烈。据后来也去参观过“雪监狱”的朋友描述,如今的“蝎子洞”已经加入了灯光秀,蝎子在声光电效果下显得活灵活现,仿佛一部恐怖片的场景。朋友发给我看的照片让我也目瞪口呆,忍俊不禁——想要多少蝎子就有多少蝎子,想让多少蝎子疯狂地啃噬悲惨绝伦的“农奴”就有多少蝎子疯狂地啃噬着,这种夸张的展示方式不仅没有让人感受到“旧西藏”的恐怖,反而带来了一种黑色幽默感,令人对那“万恶的旧西藏”恨不起来了。

注释:
【1】见《怀旧的未来》(The Future of Nostalgia),斯维特兰娜•博伊姆(美)著,译林出版社,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