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严歌苓:翩然而去的琼瑶

十二月四日,琼瑶在台湾淡水的家里走了。她自己决定了“走”的方式和“走”的时间,用她自己的话,是“翩然而去”。翩然,让我想到丝方尽而不甘自缚的她,终于破茧而出,化为一只扇舞翅膀飞天的蝴蝶。她化蝶了,但没有与她对飞互舞的“梁山伯”为伴,因为她的“梁山伯”变质了,变成了那个背着她立下排她在外的遗嘱的叫平鑫涛的男人。这一个行为,足够让他对她四十多年的“爱”全日蚀。看到网络上对于琼瑶的负面评语,我觉得人们应该对这个以文字立命的女作家多些善意,多些尊重和理解。什么叫“小三儿”?那是把自己当花养,以待有朝一日名花有主的女性。多半小三儿们是不创造价值的,是被供养的美丽寄生虫。她们和男人们是供养者和被供养者的关系,而琼瑶恰相反,她是自供和供他的独立劳动者,她的书籍、影视,以及由这些衍生的一切商业产品供养了她瘦小身影背后的一个出版公司,多个电影电视公司,还有那几个非血缘的晚辈。我有理由认为,琼瑶没有了平鑫涛这个出版者,琼瑶照样是多产、高利润、知名度广阔的琼瑶。而平鑫涛没有了琼瑶,只能是一个惨淡经营的出版人。 因为琼瑶,平鑫涛阔绰了,他获取了除了琼瑶百分之十五的版税之外的一切利润,所以,琼瑶是劳方,平鑫涛是资方,逆时穿越几十年,回到那时中国大陆的语言,就是前者为劳动阶级,后者为剥削阶级。

虽然我没有读过琼瑶的书,但琼瑶这名字我听了四十余年。稍有些文艺范儿的中国大陆女人对琼瑶都很熟。琼瑶是和邓丽君差不多时间登陆中国大陆的。记得那时我刚从舞蹈演员转变成军队创作员,偷听邓丽君的歌和私下看基于琼瑶小说的电影录像,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两个密甜禁果。琼瑶电影中的女主人公,成了我们时尚的向导。我们苏醒一般,意识到中国大陆几十年所缺失的阴柔之美。我们在周末脱下戎装,换上香港澳门的二手舶来品,踏着邓丽君歌曲的节奏,跳起一生中的第一支交谊舞。那些俊男美女的电影让我想到,原来中国之外的少男少女就活这一件事啊:爱情。那么少男少女最要命的事,不就是爱情吗?可我们是不敢承认的,我们羞答答地管爱情叫“个人问题”,浩浩荡荡的革命队伍里,小小个人的事,便成了“问题”。而琼瑶的人物们的“伟大事业”,就是把“个人问题”变成大家的问题,变成人类的问题。在宏大叙事的成长环境里长大的我,从来没想到人是可以那么煞有介事地过自己的个人感情生活,甚至,人可以把个人感情当个人奋斗目标。渐渐的,我又悟到,难道个人的感情世界不就是很多女人的整个世界吗?我的祖母,我的母亲,她们的朋友,对于她们不就是如此吗?国难再大,国破山河在,只要个人感情完好,都是可以安度苦难的。国破山河在,只要有爱情,事事处处能让人感时花溅泪,苦难未尝不能滋养心灵。虽然我更擅长把个人感情和命运交织到历史的宏大叙事中,用民族的甚至是人类的命运来对称关照个人命运,但我并不认为对女性个人感情和命运更专注的关注是不值得的。大多数女人的个人感情,就是她们的命运。台湾不是大陆先集体后个人的地域和文化,台湾人更注重个人的一切,这是我在对比中发现的。而在今天,我不得不承认,中国大陆很多在当时成名的文学作品是有时效性的,时效一过,读者不仅不产生共感力,连弄懂它们都困难。相反,有关个人的文学艺术作品,更容易获得永恒的存在地位。宏大叙事的价值系统跟着历史、政治的变化而变化,而个人感情的经验,永远具有人性的共性。最个体的才可能是最人类的,书写个人,就是书写人类。加缪在他的小说《鼠疫》中写道:要了解一个城市,就去看这个城市的人怎样工作,怎样恋爱,怎样死亡……(翻译大意)。要了解一国,一洲,一个地球,难道不也同样?我们中国历史上的文学和戏剧遗产,有多少是关于小儿小女私情的经典?比如《西厢记》、《聊斋》、《白蛇传》、《金瓶梅》、《红楼梦》……在琼瑶的书和邓丽君的歌风靡大陆的时代,是我从辽阔的伟大故事转向观测个体内心的时代;内心有一条走不完的路。

琼瑶是从照料平鑫涛的岁月中,感受到生命的高贵在于尊严。人的出生不由自主,人生过程中,又有多少选择是完全自主的?那么告别生命,琼瑶选择了自主。我感到自己无权评说她的最后选择,因为我知道,主动的动能使一切秘密和未知变得略可预测,正如很多处于恐惧的人会先下手为强。对我们人类,死亡是终极的秘密,永远无解的未知,而正因为未知的不可解,我们对于死亡的恐惧是终极的恐惧。主动掌握生杀制动闸,琼瑶在自己和恐惧之间,或多或少地做了赢家。对于一个要强的女子,琼瑶对自己先下手为强,跟她充满妥协和无奈的生命的最后较量,她是胜出一方。看过她的影视和她的照片的人应该了解,琼瑶是个完美主义者,她在她的故事里寻找尘世间无有的完美爱情。完美主义者都是爱美之人,爱美之人必然怕丑,在自立一生的琼瑶眼里,丧失自主自理能力,是不美的,她怎么可以允许自己不美?

我想,写了五十多本书的琼瑶很累了,是歇息的时候了。让人们去说三道四,称她为“小三儿”好了,一个写破了手指头供养了一群人的“小三儿”,倾尽一生心血其实受着剥削的“小三儿”,他们反正是不懂。对于不懂的人,何必理会,何必一般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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