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一号清早,我几乎被噩耗炸醒。一起与二零一六年相似的圣诞市场恐袭惨案再次发生。时间,人物,地点,稍微改变,情节却大致相同。活人演出的噩梦再次登场。噩梦是会复发的,假如我们人类向着远古生命退化,退化成鱼,一切记忆短若闪念。八年前,xxx圣诞市场恐袭发生的第二天晚上,我带着女儿去现场,为亡者点亮一枚烛光,与不幸的家庭一道,为无辜的灵魂流下眼泪。那是我们常去的一个圣诞市场,我们和死亡仅仅擦身而过。我在祭奠的同时思忖着,有无兽类无差别杀戮自己同类?回答是没有。那种拿无辜同类生命做自己偏执信念宣言的生物,连兽都不屑比肩。
八年前的情景犹如昨日,噩梦以相似的样貌重现。就像人类历史上一个个雷同的噩梦,让人类一次次惊醒:啊,怎么又发生了?!转而庆幸:好在我去的不是那个市场!好在我的家人朋友幸免于难!对于幸存者的我,悲哀同时感到愤怒:为什么仅对那已经丧失了十一条生命的市场层层加固防护,而对柏林若干其他市场的防范薄弱,让众多脆弱的生命暴露给凶犯?难道“亡羊补牢”,非得亡了羊才去补?而补就只补亡过羊的牢?其他未亡羊的牢,不该提前补漏?我们人类被造物主预设了足够的聪明和敏感,因而能举一反三,可警方在多次接到对于凶犯作案可能性的报警后,尤其在凶犯已经在社交媒体上做出恐吓发言后,也没能举一反三,最终没能及时制止惨祸。连警察都成了鱼,只有转瞬即逝的记忆,我们的安全还能指望谁去?!
八年前牺牲在xxx广场的十一条生命其实已被淡忘。什么集体悼念,什么周年祭,其实都没有让那十一个亡者付出的终极代价深植我们心灵,仪式渐渐成了形式。此次事件之后,我度过短暂的心理学意义上的“幸存者负疚感”,进入了彻底的无力感。人是多么无救啊,常常就这样,“擦干净身上的血迹,掩埋好同伴们的尸体,又继续前进了”。(大型革命史诗《东方红》中的朗诵词)。对这样的记忆免疫力,我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人类的一个无辜成员被杀,我们人类作为族类整体,就被杀害了一次。因为我们每个个体遭遇的无罪杀灭,就是对我们每个个体生命的无视、侮辱、挑衅,也必将在我们的集体潜意识中留下创伤。这不是上帝对我们幸存者的额外仁慈,而是祂对我们记吃不记打,鱼一样只活在当下的陋习的又一次教训。我们并没有被幸免,而是被暂免。
文革十年,中国人非正常死亡率最高估计为四千万。其中多少生命的丧失,是亲人、手足、友人、邻居相互卖叛彼此加害所致?那大概是人类文明史上为叛卖正名最大规模的社会实践。然而,我们上千万同胞的生命代价,并没优化中国人的记忆一丝一毫,几十年后,文革升级版出现了。现在的中国大陆,高科技给了叛卖者千里眼、顺风耳,提拱了声画并茂的证词、证人、证据。告密者的人性丑陋被叫做“枫桥经验”,陷害老师、教授的丑恶品行,再次以正义的名义被褒奖。大陆中国人还嫌自己命不够苦?从四九年之后,平均两年一次大折腾还没让我们民族苦到不堪言,不堪回首?难道叛卖、加害身边人,导致身边人更苦,以此来进行逆向攀比,比出自己那一丝优越?难道杜牧必须天天对着我们哀叹“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杜牧在一千两百多年前为我们中国人的坏记性操透心,我们怎么就不能长点出息,记住我们的苦,以追索苦的根源?几天的马格德堡发生的惨案,让我发现杜牧的千古一叹,也超前地把今天我居住的德国涵盖其中。越是向更高科技进化,人的记忆越是短暂,因为我们把记忆的责任交给了没有感情,不会痛苦的高智能化的工具。可事发之后,痛苦的只能是人类自己,工具们依然故我,对未亡人永不可磨灭的心理创伤毫无知觉。杜牧朝我们看来,看见一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我们这一条条鱼,带着鱼类转瞬即逝的记忆,靠侥幸过着轻佻快乐的当下日子。
犹太民族之所以能不断地自身优化,就是因为他们从不忘记痛苦,让每一次痛苦都为他们付出相应价值,让每一条冤死的生命都成为他们群体的一份伟大献祭,为活着的民族成员拓展一分精神国度的疆界。他们让媒体和艺术帮他们扩散记忆,使全人类跟他们一同牢记,谁欠了他们什么,谁是决不受他们饶恕的,谁是被他们饶恕下来的,在他们危难时,又是谁,给了他们恩惠与眷顾。原来,族群优化自身的第一步,是优化记忆。无记忆的人类成员,恩怨不分,好歹不知,是活该要经历雷同苦难的。就像所有战争发起者和参与者,他们也许是真的也许是装的,对战争从来没有解决过根本问题这一点毫无记忆。就像在中国大陆当下所发生的对于文革记忆的消洗,使得新版文革再次如昏昏尘土,漫卷而来。记得一个艺术家说过一句话:不知文革好坏,等于不能分辨食物和粪便(大意)。何为不知好歹,不辨是非,颠倒黑白?此话说到绝处了。还有人说,这样的民族,配得上他们所蒙受的苦难。这样说有点冤枉大陆中国人,因为在那片土地上,能记忆什么,不能记忆什么,是被一个主宰决定的。我想,在欧洲,没有不怀好意的人强制消洗人们的灾难记忆,假如我们自己选择健忘,我们就也就会配得上我们正在和将要遭遇的灾难。我们必须记住,那些替我们罹难的人们,挡在了死亡和我们之间,我们被暂免罹难的次数,冥冥中是有定数的。人类纵然有一万个鲁迅,也拉不动我们,喊不醒我们,只能看我们迎着苦难而去,只能对我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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