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唯色:重又推出西藏文革泥塑《农奴愤》只是出于怀旧吗?(十五)

十一、 新建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3、“清政府驻藏大臣衙门旧址”、关帝庙及公主剧场

2013年夏天,“拉萨老城区保护工程”宣告竣工。环绕大昭寺的帕廓转经道,以及其周围的建筑和小巷,被命名为“八廓古城”并被授予“国家5A级景区”称号。官方媒体对此盛赞,称之为是对拉萨历史文化的保护与升级。然而,走入其中便能感受到,这不仅是商业化的改造,更是一场对历史的改写工程。这片区域被赋予了全新的政治功能,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与“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实践基地”,而演变为权力重塑历史记忆、构建国家认同的重要场域。

其中,将两处大杂院内的多户藏人迁居他处,而新建的两幢藏式外貌的建筑格外引人注目:其一是“清政府驻藏大臣衙门旧址”,将满清驻藏大臣塑造成中华民族大一统的功臣与殉道者;其二是“根敦群培纪念馆”,将1951年病逝的学者根敦群培改塑为追求进步的“爱国志士”,他几乎被描绘成地下中共党员的模样。

根敦群培纪念馆
根敦群培纪念馆 位于帕廓转经道上的“根敦群培纪念馆”亦为新建 (唯色拍摄)

所谓“驻藏大臣衙门旧址”,其真正的历史并非如此。该原址本是三百多年前建造的一座简约的宫殿,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曾居于此。鉴于“一直未能脱离摄政时期诡谲多端与危机四伏的政治局势”【1】,蒙古人、满洲人及汉人接踵而至,这里成了激烈的历史事件不断上演的场所,甚至有时是血腥之地。例如,引狼入室的摄政王颇罗鼐将此临街之厦赠予首任驻藏大臣,而颇罗鼐的儿子、继任王位的居美朗杰则在此被继任的两位驻藏大臣诱杀,直接引发了藏中第一次危机。中文史籍与藏史关于这一重大事件的叙述和评论完全迥异,颇罗鼐的野心、短视和失策,不仅遗祸图伯特,还令其勇气出众的儿子英年早逝。

官方声称:“驻藏大臣衙门的复原陈列,可全面展示和介绍驻藏大臣制度的源起和历史发展,以及历任驻藏大臣在维护祖国统一、巩固祖国边防、促进西藏社会发展进步方面的积极作用。”然而事实是,在满清185年间派驻的138位驻藏大臣中,真正居住于此的不过六七位。而且他们所有人,昔日都是被中共批判的封建王朝腐朽遗产的人物,如今却被奉为“维护祖国统一的忠烈楷模”,又是塑像又是撰文,颂赞其“抚远绥疆,卫藏永安”的丰功伟绩。更为讽刺的是,中国诸多有教授、作家、著名媒体人之称的国家主义者,对其中最为臭名昭著的驻藏大臣赵尔丰赞美有加,不仅为其树碑立传,甚至将他的暴行美化为“巩固边疆”的伟业,然而赵尔丰是一个因屠戮无数藏人在历史上留下“赵屠夫”恶名的刽子手。

就这样,这片以转经道为核心的空间,经历了商业化包装和政治化改造,被剥离了历史与集体记忆的深度,只剩下符合官方叙事的“爱国主义”表象,为制造“自古以来的”大一统提供了编造的过去。如今,这场景观改造俨然将古老的转经道帕廓及周遭变成了一个充满“中国表达”的主题公园。正如一位学者所言:“它把民族的身份降低到了一个旅游景点”,而且还是洗脑场所。

在老城的西面,拉萨更大的林廓转经道也被如是改造。位于功德林寺附近的格萨尔拉康被重新改建成了“关帝庙”。然而,19世纪高僧钦则旺布仁波切的《卫藏道场胜迹志》清楚记载,格萨尔拉康位于药王山附近的小山包(帕玛日,汉译磨盘山),即供奉赫赫有名的英雄战王格萨尔的神殿。钦则旺布仁波切并没有说它是关帝庙,一字未提。尽管中文资料称,“1791年,廓尔喀人入侵西藏,清朝乾隆帝派福康安于次年率万余清军入藏,与驻藏官兵合作将廓尔喀人逐出边境。……福康安主持在磨磐山新修了这座关帝庙”【2】,但连新华社的记者也承认:“当地大多数藏族只知格萨尔神殿,而不知这是关帝庙”【3】。

关帝庙
关帝庙 新建的关帝庙:左为格萨尔王及武将,右为关公及三国人物。 (唯色拍摄)

如今有藏人学者认为这无关紧要,试图将此解读为文化融合的结果,甚至声称这不过是把关羽“藏化“的一个事例,说关羽“在藏传佛教神殿中拥有自己的位置,并很快被纳入到藏族宗教信仰体系和民间信仰体系之中,关帝形象也被逐渐演变为格萨尔王,被带上格萨尔的面具,以格萨尔的称谓流传至今”【4】,然而这就不对了,格萨尔王是格萨尔王,关羽是关羽,非要将文化不同的历史人物或历史神话人物强行嫁接,背后更像是一种别有用心的历史挪用。

格萨尔拉康重新改造为“关帝庙”之后,我去看过,觉得很像一座影视基地:大殿里,新塑的关公像跟格萨尔王像并排而坐,关公的旁边还凭空添加了拿大刀的张飞还有刘备、诸葛亮等人物,就像是要拍“三国演义”在拉萨的故事新传,或者说如同“三国演义”在拉萨的异域续篇;格萨尔王的旁边也相应地增加了传说中的几位威猛武将,但都是一种降格的陪衬。大殿前还有一座新造的巨大香炉,落款是“吉林省关帝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世界关帝文化促进会赠”。而这个机构的另一“杰作”是在珠穆朗玛峰下面盖了一座关帝庙,于2020年10月爆出过新闻。报道称:“这座世界最高的关帝金殿,是西藏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报道还介绍在珠峰脚下盖关帝庙的是沈阳德源集团的女董事长。可是她的六千万元人民币能够在珠峰下盖如此巨大的一座关帝庙吗?另外,珠穆朗玛关帝庙的文化顾问是湖北省委统战部前海外中心主任,据介绍他已经向全球近50个国家传播了“中华关帝文化”。啧啧!看来以后统一中华民族的大业,可以交给关羽关大爷了。

除了古代中原大将关羽,两位古代唐国女子也被隆重推出,成为“民族团结”的模范。在拉萨,两座以她们命名的剧场——文成公主剧场和金城公主剧场——每天上演着可歌可泣的大一统戏剧。而这两个剧场当然也是两个重要的基地,即“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实践基地”。

关于在历史上以“和亲”的名义来承担交好邻国的使命,被中国皇帝送往吐蕃帝国,献给吐蕃君王的这两个女子,我实在是不太想再说了,因为我已经写过多篇文章,但鉴于她们的现实意义以及所衍生的“产品”,我还得从我的文章中转载几句【5】:

“……出于不可一世的傲慢和强烈的虚荣心,帝国的戏精们把‘卖身’降和的悲剧改编成了浪漫煽情的大一统喜剧。是的,我说的正是如今新编音乐剧《文成公主》,在与布达拉宫遥遥相对的山脚下夜夜上演,把伟大的君王松赞干布说成了日夜渴慕大唐的花痴,把他早就同四位王妃居住的宫殿,说成了专为那个无所不能的长安少女盖的新房。于是贵为文成公主的她不得不泣别名义上的父王,远赴番人之地,一路悲壮,沉浸在‘人间皆是故乡’的一统幻梦中。随着带有广场舞旋律的歌声响起,在数道划破天际的灯光秀中,让激动不已的松赞干布冲出布达拉宫去迎接心上人,似乎是,他不仅臣服于莫须有的爱情,也臣服于从此延续至今甚至未来、永远的一统江山。”

“显然《文成公主》大获成功,于是金城公主接着粉墨登场。也是各种故事新编,并在文成公主剧场的旁边新盖了金城公主剧场,夜夜舞台剧,歌颂这位‘释然大爱的吐蕃国母’的丰功伟绩,包括如何催生了公元823年立于大昭寺前的‘唐蕃会盟碑’,但肯定不会提及铭刻于石碑上的这句名言——‘蕃于蕃国受安,汉亦汉国受乐’,这可不是帝国需要的剧情,虽然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事实上,这是一种改写历史、‘洗白’一个民族的文化和记忆的浩大工程。其实持续多年,如今在权力与金钱的支持下,更是遍地开花,所向披靡。”

“修赤林卡”(法座林苑)
“修赤林卡”(法座林苑) 传统上尊者达赖喇嘛传授佛法的“修赤林卡”(法座林苑),成了这些中国游客扮演臆想中的文成公主的主题公园。在黑夜的风中,她们更似一群魑魅魍魉。 (网络截图)

从“清政府驻藏大臣衙门旧址”到“关帝庙”与公主剧场,这些建筑与演出都是历史叙事被重新编排的结果,表面上是对历史的纪念,实际上却是对藏民族历史记忆的侵蚀与重构,最终将其改造成符合权力叙事的“旅游景点”和“文化消费品”,而在迎合权力与市场的过程中,藏人的历史与文化将被进一步边缘化,变得越来越陌生,或不伦不类。正如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所说:“传统通常是有选择性地被发明的,它服务于特定的社会或政治目的。这种选择性并不一定是为了保留历史,而是为了塑造特定的身份和认同。”【6】而在拉萨,这种“选择”不仅服务于权力,还要顺应商业利益,所以这些重塑历史的“基地”有不少是游客的“西藏旅游”项目。

有趣的是,无论是在“驻藏大臣”那里,还是在关老爷这里,一个个新塑的造像都带有泥塑“农奴愤”的戏剧化风格,竭尽夸张,透着虚假。如果一个游客在拉萨旅游期间,去这几个“基地”转一圈的话,可能会觉得不管去哪儿都碰得到各种各样的“农奴愤”。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观点和立场)

注释:

【1】引述自夏格巴•旺秋德丹所著《西藏政治史》。1967年耶鲁大学出版社在美国出版英文单卷本《西藏政治史》,1976年西藏文化出版社在印度达兰萨拉出版藏文版《雪域政教双具之大博国政治史明鉴》,2010年博睿西藏研究图书馆在荷兰出版两卷本英文版《十万明月:高阶西藏政治史》。中国统战部下属的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将藏文版翻译为中文,名为《西藏政治史》,属以供批判的内部资料。此处引述的是该内部资料译文。

【2】维基百科:拉萨关帝庙

【3】中国新闻网:西藏拉萨关帝庙修缮一新迎八方客

【4】拉萨关帝庙:藏汉信仰的共同寄托:人民网-中国共产党新闻网

【5】摘《疫年记西藏》书中的《当我们谈论天花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一文,唯色著,台湾大块文化出版。

【6】《传统的发明》,(英)埃里克·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著,译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