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唯色:重又推出西藏文革泥塑《农奴愤》只是出于怀旧吗?(十七)

十一、 新建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5、西藏博物馆里的残臂和断首


在西藏博物馆,我最后参观了民俗文化展。这个展览显然被设计成一幅充满色彩的西藏民俗画卷,仿佛在对参观者耳语:“看看吧,这就是解放后的新西藏,多么光辉灿烂多么幸福。”然而在展厅的一角,在一处不太显眼的展台上,几排展品的最下方,我见到了最震撼的几件展品:

一个铜铃,表面带有深深的创痕,仿佛经历了某种猛烈的打击;

一只金色断臂,原本应属于某尊庄严神佛的塑像,断裂处粗糙不堪,残留的手镯有原本镶嵌的宝石被掏空的痕迹,贴在断臂上的一张白纸破损不堪,纸上的中文大多被抠掉,仅能辨认出“贡嘎()957()驻()……”等字样,说明牌上用中、藏、英三种语言写着一句简短得近乎敷衍的介绍:“合金铜佛手 19-20世纪”。

一尊色彩斑驳的残缺佛首,原本也应属于某尊神圣的神像,但是头顶的法冠断裂,面部沧桑愤懑,似乎在诉说着无尽的劫难。说明牌上同样简洁地写着:“合金铜佛首 17-18世纪”;

一口锈迹斑斑的铜钟,表面涂着红漆,标注了一串数字或符号,说明牌写:“铜钟 19-20世纪”……

Tibet museum history
西藏博物馆 在西藏博物馆见到的残缺造像 (唯色拍摄)

这些展品显然来自于藏传佛教的寺院,但它们究竟取自哪些寺院?为何三种语言的说明牌都写得如此语焉不详,甚至不愿交代具体出处,也没有明示它们完整的名称?是因为有不可见人的黑暗秘密需要掩饰吗?贴在断臂上的白纸写的“贡嘎”是指贡嘎县还是贡嘎寺?“957”这个数字指的是1957年,还是第957件佛像或佛具?而“驻”的后面是否少个字,意思是“驻军”?而那残缺不全的白纸,就像一页仓促间遗失的备忘录,残破的字迹似乎指向某个隐秘的故事。

这些谜团让我久久凝视着,尤其是那尊残缺的佛首,让我感受到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使我几欲泪下,仿佛它在无声地诉说:这里其实隐藏着无法触碰的真相,隐藏着无比惨烈的悲剧!我几乎可以想象这几件物品背后是怎样的场景——是火焰吞噬佛殿的夜晚,还是炸药撕裂佛像的瞬间?这些被摧残的证据,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展台上,如同一个个沉默的见证者,诉说着不知面目的破坏者犯下的滔天罪行却无法弥补。

此刻重看当时拍的照片,我依然感到心绪难平:这尊断首可能会是至尊空行金刚瑜伽母(多吉囊觉玛)的头像吗?她本应头戴骷髅冠,三目圆睁,龇牙卷舌,现忿怒相:“她被描绘成站在崇高智慧的熊熊火焰的中心,她的面容充满幸福感,大笑并露出獠牙……”然而在这里,在西藏博物馆的展台上,她只剩下受创的头颅,若完整幸存,必定是一座比较高大的造像。

从断首的造像风格和短短的一行说明来看,我猜测她或许来自举世闻名的丹萨梯寺(Densatil Monastery)。位于图伯特卫藏地区桑日县的丹萨梯寺,始建于12世纪,为藏传佛教帕竹噶举主寺,依高山而建筑,遥对雅鲁藏布江,风景美丽无比,更以其无比丰富的精美造像、唐卡、法器等闻名于世。尤其不同于众多寺院而独树一帜的是,大殿中供奉八座大型佛塔,每一座高约五米多的佛塔呈阶梯结构的六层形式,分别是护法层、女神层、佛陀层、冥想神层与华盖顶层,拥有“超过2800尊塑像”甚至更多,整座佛塔宛如“住满神佛的大山”,正是享誉整个图伯特的“扎西果芒”即吉祥多门塔,被誉为“曼陀罗中的曼陀罗”。有人形容八座吉祥多门塔“让整个大殿就像藏了八头大象的房间一样”。另外,还有18座单独的黄金塔和纯银塔各具弥足珍贵的价值。丹萨梯寺因此被认为是“亚洲最伟大的古迹之一”。

Tibet museum history
丹萨梯寺 毁于文革中的丹萨梯寺 (转自法国收藏家让-吕克·埃斯图尔纳的文章)

如今,只要说起丹萨梯寺的曾经辉煌,许多人如数家珍。而最早披露于世,让世人窥见其貌的,是1948年,著名的意大利藏学家图齐(Giuseppe Tucci)与法国摄影师皮埃尔·弗朗西斯科·梅尔(Pietro Francesco Mele)的造访,他们惊讶地赞叹这些由尼泊尔的优秀工匠和图伯特本地的僧俗工匠合作制造的镀金铜制造像,“代表了图伯特佛像艺术的最高成就”,并拍摄了如今已成为劫难证据的多幅叹为观止的绝美照片。我特别喜欢图齐在他的日记【1】中写下的这段文字:

“……大乘佛教的整个圣殿殿堂似乎都描绘在这些纪念物上了。当我用手电筒光照在佛塔上,几个人物形象活灵活现起来,在深色调和阴影的衬托下闪现出金色的轮廓。基柱的四面雕刻着四方保护神,代表神圣之地和驱除邪恶的力量。他们的形象坚毅、粗犷,好像身穿铠甲的勇士。这些形象和那些在最古老佛塔上层雕刻的女性神灵欢笑雀跃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一尊巨大的佛陀塑像微笑着泰然靠在墙的中间……”

Tibet museum history
丹萨梯寺内造像 1948年法国摄影师拍摄的丹萨梯寺内造像 (转自法国收藏家让-吕克·埃斯图尔纳的文章)

然而丹萨梯寺往昔的全部辉煌都毁于五十多年前毛泽东的文化大革命。红卫兵和积极分子甚至用炸药炸毁了寺院,珍藏数百年的佛教经典亦被焚烧,竟日日夜夜焚烧了几个月。其余没有被烧尽的,或埋在废墟里后来又被挖掘出的,那些不计其数的造像和法器等,以各种暗箱操作的方式和不为人知的渠道流散出去,散落于中国各大城市及世界各地,成为诸多博物馆和私人收藏的珍宝。

正如专门研究丹萨梯寺艺术的法国学者、收藏家让-吕克·埃斯图尔纳(Jean-Luc Estourne)在文章【2】中写:“佛像收藏家若听到丹萨梯寺的名字,必定眼前一亮,格外留神。此寺不但曾在图伯特历史上吒咤风云,更代表着造像美学的巅峰。”丹萨梯寺的遗存造像如今频频出现在艺术市场和拍卖会上,以高价成交。譬如2023年夏天,在巴黎苏富比拍卖会上,三尊丹萨梯寺的金铜造像分别拍得高价:14世纪的铜鎏金马头金刚像以94万欧元成交,15世纪的铜鎏金大黑天像以88.9万欧元成交,15世纪的铜鎏金龙尊王像以76.2万欧元成交。

Tibet museum history
丹萨梯寺 1948年法国摄影师拍摄的丹萨梯寺,收录于有关丹萨梯寺的藏文传记。 (法国摄影师拍摄)

我们无法想象这些伤痕累累的绝美造像、唐卡绘画等,是如何从丹萨梯寺及全藏诸多寺院的灰烬废墟中,被秘密地运送出去。它们就像一个个难民,在革命杀劫的黑暗中被带出边境——是往昔属于图伯特的边境,如今已为天朝帝国拥有的边境——而流离失所,从此被收藏、被展览、被拍卖、被占有、被印刷、被影像。世人赞叹不已,将其视为绝美的“艺术品”,却似乎都忽略了背后的悲剧命运以及作恶者的罪行,无人问起它们为何离开了自己的土地,也没有人向丹萨梯寺道歉,没有人向图伯特道歉!从来没有!

注释:

【1】 图齐的日记即《到拉萨及其更远方——1948年西藏探险日记》,李春昭译,中国藏学出版社,2017年。

【2】《About the 18 stupas and other treasures once at the Densatil monastery》:https://www.asianart.com/articles/densatil/index.html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观点和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