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唯色:重又推出西藏文革泥塑《农奴愤》只是出于怀旧吗?(十八)

十一、 新建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6、博物馆与某种对比

法国学者、收藏家让-吕克·埃斯图尔纳的文章提到一幅可能绘于13世纪的唐卡,现收藏于美国鲁宾艺术博物馆,描绘了时轮金刚伫立在直贡噶举创始人吉天颂恭尊者留下的足印之间,那令人惊叹的美丽无法言喻。文章写道:“在20世纪60年代寺院被完全炸毁及火灾之后,丹萨梯寺的许多宝藏碎片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公共和私人收藏中……一些被送往冶炼厂回收的铜制品,在被焚烧去除了原来的镀金后到达了我们这里,其镶嵌的宝石也通常被移除。它们身上不同部分的众多残片,源自用于炸毁吉祥多门佛塔的炸药,导致佛塔倒塌以及圣殿墙壁崩塌。”尽管文章没有明确指出无妄之灾的肇事者,但已含蓄地透露了丹萨梯寺遭到摧毁性的破坏正是文化大革命导致的,而这与整个图伯特六千多座寺院的命运相同。

丹萨梯寺所有的那些被炸过、烧过的佛像法器,皆都伤痕累累,残迹斑斑。令人悲伤的是,有些绿松石和红珊瑚竟未熔化或脱落,依旧牢牢地镶嵌在残破的造像上,我在北京的首都博物馆见过,是在新冠疫情爆发前的一次展览中,看到一排排供养天女群像和一尊尊菩萨塑像,展品介绍称这些铜镀金像出自14-17世纪,并提到其“体现了明代西藏地区造像工艺特点” 。然而这种说辞违背了历史事实——这些造像与明代并无关联。而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些带有伤痕的美丽造像竟然是丹萨梯寺的遗存,直到不久前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亲眼见到了丹萨梯的幸存珍宝。

天女像  北京首都博物馆
流失的供养天女像如今为北京首都博物馆藏 流失的供养天女像如今为北京首都博物馆藏。 (唯色拍摄)

也因此,譬如鲁宾艺术博物馆的许多藏品——无论是造像还是唐卡,实际上都是文化大革命劫后余生的幸存者。鲁宾艺术博物馆是一对热爱图伯特文化的美国夫妇于1998年创立,他们的收藏缘起于1974年在纽约古董店看到的一幅19世纪白度母唐卡,备受震撼,从此迷恋上喜马拉雅艺术,最终建成了西方世界最为震撼的喜马拉雅艺术收藏体系,是“西方世界第一座致力于收藏、研究、展示喜马拉雅艺术及其周边,尤其是图伯特艺术的博物馆”【1】(注:鲁宾博物馆于2024年10月6日关闭了实体空间,转型为巡回展览和向其他机构长期借展为主)。

几年前,我从网上购买了一本中文版的《鲁宾博物馆十年精选集 Collection Highlights The Rubin Museum of Art》,简称《鲁宾精品集》,据介绍,“本图录从四千余件藏品中精选了108件造像、唐卡及法器等具有代表性的艺术品,并对书中的每一件精品进行了断代、艺术源流及图像学分析,同时配有近四百幅高清彩图,包括细节图,以帮助读者深入了解喜马拉雅艺术。”

《鲁宾博物馆十年精选集》“身上布满了伤痕与弹孔”   菩萨像
《鲁宾博物馆十年精选集》里的一尊“身上布满了伤痕与弹孔”的菩萨像 《鲁宾博物馆十年精选集》里的一尊“身上布满了伤痕与弹孔”的菩萨像。 (唯色翻拍)

我反复阅读这本图册,仔细翻看每张照片,内心百感交集,尤其震撼于其中的一张照片:一尊如被遭到处决的菩萨像,“身上布满了伤痕与弹孔”,断臂残肢,如遭肢解,极有可能是丹萨梯寺的遗存。而图说仅简洁地写:“菩萨 铜合金鎏金 西藏12世纪”。附文则写得较为详细:“尽管在‘文革’中遭受了毁坏,身上布满了伤痕与弹孔,这件菩萨像身上所散发出的优雅与平和之美仍超越了时间与空间,让人心动,难以忘怀。半透明的天衣,使菩萨健美的腿部轮廓浮现;一条细长的珠链圣带自左肩滑落,勾勒出胸部的曲线。曾经的三叶宝冠,现已毁坏,原来在头冠、耳环、项链和臂钏上镶嵌的各色宝石,如红宝石、翡翠、水晶、皆已佚失……”

庆幸的是,这尊布满伤痕的菩萨如今在鲁宾博物馆得到了妥善保存。实际上,每每想到流落到遥远地方的无数珍宝,我不禁也产生与巴勒斯坦艺术家Dia Batal(戴亚·巴塔勒)一样的感慨,就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的刻有书法铭文的叙利亚瓷砖,她说:“我以前常去画廊和博物馆欣赏伊斯兰艺术,而且总认为展出的那一切都是从我们的世界里偷走的。但是,鉴于最近在该地区发生的冲突和破坏,我很高兴一些作品得以在其他地区保存下来。曾拥有这块瓷砖的清真寺可能已经不复存在,但我们现在还有幸站在该建筑物的标志前面。”【2】是的,正因为如此,我希望鲁宾博物馆这样的人类宝库继续收藏劫后余生的珍宝,供世人瞻仰和研究,而不必返回已非原貌的故土。

朝拜 丹萨梯寺 细雨
2023年夏天,我去朝拜丹萨梯寺的那天下着细雨 2023年夏天,我去朝拜丹萨梯寺的那天下着细雨。 (唯色拍摄)

丹萨梯寺对于我个人有着特殊的意义。我母亲在拉萨疫情封城前夜病故,因封城使得传统葬俗无法完整进行,但我和家人还是竭尽全力完成了四十九日的超度佛事,并根据卦算,恭请了一尊佛陀造像,依卦算正是虔信佛教的母亲的保护神,又因某种善缘恰巧与丹萨梯寺结缘,于是在封城结束后,我们怀着悲痛的心情,将半人高的精美佛像送到丹萨梯寺,这样我也就有了第一次朝拜的机会。位于山路蜿蜒的半山上的寺院如今虽有修复,但规模却不及往昔的一半,只有大殿及一两座小殿、三四座佛塔,而驻寺工作组和警察的大楼就在旁边,反而更加显眼。

走进过于空旷的大殿,往昔传奇的吉祥多门塔如今只剩下残破而空空如也的石头底座,陆续新塑的一圈佛像显得平淡无奇,不但填不满寂寥的殿堂,制作水准也差强人意,目睹这一切更是令人心碎。不过我感到些许安慰的是,我们为亡母恭请的佛像,至少可以为空空荡荡的丹萨梯寺做一点小小的贡献,但不曾想连这个愿望也落空。当母亲周年祭日来临,我再次乘车赴行,正是细雨霏霏。我急切地走入丹萨梯寺,却找不到我们献供的佛像,辗转打听后才知道,竟然是被有关部门下令禁止供放,我们甚至无法得知佛像的下落……那一刻,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一种沉重而无法言表的哀伤,与在西藏博物馆里看到断裂佛首时的感受如出一辙。

丹萨梯寺 塔座 空空荡荡
如今的丹萨梯寺新造的塔座空空荡荡。 如今的丹萨梯寺新造的塔座空空荡荡。 (唯色拍摄)

再次细看在西藏博物馆见到的几件残缺展品的照片,恰与此馆复制的泥塑《农奴愤》形成了强烈对比。残缺的佛像和佛具作为信仰与艺术的结晶,却以破碎的形态被安置在展台一角,说明简短到令人心痛。尤其是那尊残缺的佛首,是否曾是那八座吉祥多门塔上的一部分?它的断裂是否与炸毁寺院的爆炸有关?我无从得知,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无声的控诉。《农奴愤》尽管被复制、保存,甚至隆重展出,然而我们知道何者才具有真正的价值:前者是瑰宝,在历史的摧残中仍然闪耀光芒,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掩盖的故事;后者如垃圾,是拙劣的政治工具,试图构建一个“被解放”的虚假叙事。两者根本不堪比较,却出现在同一个展览馆内,以某种因果的方式提醒着成住坏空的真理,在令人悲伤的同时,也具有启迪人心的意义。

注释:

【1】《鲁宾精品集》——喜马拉雅艺术的殿堂:鲁宾艺术博物馆唯一中文版图录https://mp.weixin.qq.com/s/pPNxLU20eDUx2U4Hjcr6vw

【2】摘自《像艺术家一样观看:解读120件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珍藏》,(美)克里斯托弗·诺伊著,北京后浪出版,2023。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观点和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