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严歌苓:文革过年

文革第三年,我父亲的工资停发,家里每人每月领十二元生活费。好在外公有工资,外婆精于烹饪,日子还不是太苦的。外公家有个院子,长长的,带拐弯,是个L形的奇特院落。拐角一侧外公种上了菜和月季花,还种了两棵桑树,因为我爱养蚕。拐弯另一边,外公养了十多只鸡,一小群兔子,还有五只猫。猫有两只黑白花,三只纯黑。黑猫们眼睛是绿金色,腰身和腿都比家猫修长,性格高冷。它们都是从屋檐掉下来的Baby野猫,外婆把它们抱回家,先是用棉线栓在桌腿上,用外婆的说法是“熬掉它们的野性”。最初几天,猫妈妈在院子里叫,猫崽崽在屋里应答,我怨怪外婆造成猫家庭母子分离,外婆告诉我,沾了人气的猫崽,猫妈妈会把它吃掉。

那年初夏,红卫兵来抄家,搜寻我爸爸隐藏的“反动书稿”,没搜到,拿我的蚕宝宝出气,把它们抛洒了一地,又踏上一只只大脚,把几百只蚕宝宝踩成了几百具虫尸,那几百个肚皮里即将成丝的液体变成几百个袖珍水泊。我哭过之后,从此把过剩的爱心移情到猫身上。

我发现外婆收养的野猫崽各有性格,野性的度数也不同,三只黑猫中的“二黑”最野,因此被栓的时间最长,即便被绳子上解放,外婆也给它系一个累赘在后腿上,记得是一串废旧铜锁。三四个月大的二黑因铜锁拖累,跑不快,也蹦不高,逃跑是休想的。二黑在六个月后赢得了外婆的信任,被解除一切羁绊,任它去放飞自我。它是只小女猫,厌恶爱抚,一旦被人揪住它后脖颈拎起,它立刻伸出四条长腿踢蹬,同时以爪子上的长指甲亮剑,每根指甲都成了微型镰刀,外婆小臂上常常留有二黑鲜血淋漓的抓痕。

二黑在被正式提拔成家猫不久,又归隐野外。它消失的第七天,外公对着它常出入的屋顶叹息:“二黑又野掉喽!”外婆不放弃,每晚在院子里敲着猫食盆,叫魂一样呼唤“二黑回来吧!”。一个月过去,外婆也放弃了。接近年关一天夜里,屋顶的瓦片一溜响动,由远而近,直达我们头顶,以落在院子冻土上的一声巨响结束。外婆先开窗帘,见砸在地上的是一块长方木头和一只侧卧的活物。外婆先知先觉地叫道:“二黑回来了!”

等我披衣起床,老两口正在灯下给二黑手术。二黑躺着,眼神柔弱,身下垫的毛巾血迹斑斑。我凑近,看到它右爪的两根指头被夹在长方木头上的捕鼠器夹子里,只剩两根青白的筋骨连着全爪,那是十岁的我看到的最惨烈景象。显然是二黑贪吃老鼠诱饵被夹住了右爪。我设想,拖着沉重木头和剧痛,行走了不知多远的血路的二黑,知道只有回到这个院子,才能得救和得到原谅。外公用剪子剪断了那两根筋骨,又给伤处涂抹了碘酒,再一圈圈地给猫伤员仔细缠裹绷带。外婆则心疼地唠叨二黑:“现在你晓得好歹了吧?野到外头就要饿肚子,饿肚子你就要偷嘴,偷嘴人家就要断你两根手指头!现在成小残废了吧?……”

二黑疗伤时期深刻反省,伤愈后洗心革面做了家猫,再也不出去野了。到了1970年春节年关,文革正酣,打击私养家禽家畜,养狗的人家若看得不紧,狗就给炖了。副食店的供应从紧缺滑落至断货,尤其肉类,外公嘲笑菜里那星点的肉丝肉末:“老母猪放个屁也是香的!”很多食物要靠民间以物易物来调配,比如硬性配给的红薯干可换少量大米白面,大米白面可进一步换食用油和蛋类。猫们也分享了我们的食物降级,餐间鱼腥味越来越淡。小年过后,二黑又消失了。外婆判断它受够了粗茶淡饭,野出去偷腥了。

但就在年三十的前一夜,屋顶上的瓦片又开始稀里哗啦地响。这回响得比上回还邪乎,听着是一把犁头在瓦片中耕翻一条田垄。外婆说:“坏了,二黑又偷嘴给夹住爪子了!这回看它还剩几根指头!”

一声“咣当”, 我们都在掀开的窗帘后看着二黑从一件形状奇怪的大物旁边轻盈站起,脚步灵巧地来到窗前,毫无受伤迹象。它只在我们面前点了个卯,又跑回和它一块坠落的大物旁边。外公快步跑出去,在院子里欢叫:“这个土匪二黑!我们要过个好年喽!”眨眼功夫,外公已把那大物扛进了门。外婆拉开大灯,见外公把一个暗色东西通的一声放在桌上,一股久违的浓香立刻窜入我们的嗅觉。外婆说:“金华火腿!”二黑拖回了整整一条上等火腿,足有二三十斤重!给我们带来最豪华一份年货的二黑,此刻腼腆疲惫地缩在暗影里。此后,从年三十到年初五,顿顿年饭飘溢着火腿的香味:白菜炖火腿,火腿煨萝卜,火腿鲫鱼汤,火腿蒸蛋,火腿菜饭……

隔年,二黑生了一只三色猫崽。外婆的古老说法是“一龙、二虎、三猫、四鼠”,意思是,独生猫崽最主贵,好比龙种,双生猫崽次之,三生胎又次之,到了一胎生出四个或更多的猫崽,价值就跟鼠差不多了。外婆给三色Baby猫取名叫“龙儿”。龙儿两周就有一个月大的猫崽的个头,吃奶胃口也极大,二黑都让它给吃瘦了。二黑在龙儿两周后的一夜从外面回来,叫声很怪。外婆起来一看,见它脸下部的毛都火烧焦了,再细查,发现她整个嘴巴被烧伤。外公推理:一定是二黑想给自己进补营养,行窃时被捉住,然后被恶毒残忍的报复者用烧红的火钳烧伤了。二黑的口伤使它不得不绝食,连喝水都极其困难,外婆只能用针管把水推送到它口腔。外公给二黑涂抹药膏,希望它的口伤能愈合,从而能进水进食。尽管猫妈妈二黑不吃少喝,仍然给龙儿哺乳,直到她自己再也挤不出一滴乳汁。

二黑在她逃回的第四天死去,遗孤龙儿饿得叫声也嘶哑了。天蒙蒙亮,外公带我到每个订奶户门口,用清水涮洗空奶瓶。订奶户不多,从空瓶里涮出的一点乳白色液体,再被外公灌进一个小玻璃瓶。等我们回到家,外婆用针管将小瓶里的淡淡奶液抽出,注入龙儿嘴里。不幸的是,龙儿是个大肚汉,那点滴奶液只能够它润润嗓子,三天下来,它已经饿得叫不出声音。外婆叫我们走得远些,多找几家订奶户。我和外公越走越远,但带回的涮奶瓶水依然无法达到龙儿的最低热卡摄入量。龙儿在它母亲离世后的第八天,就跟了它母亲去了。龙儿走了不久,就又到了一个年关,我们不再有金华火腿,也不再有给我们带来美味火腿的二黑。

半个多世纪过去,我常常在梦里和外婆外公相聚。两位老人给我恒定了善恶、是非的标准。梦里的外婆还是那一头青丝,那一身阴丹蓝褂子,唠叨着:“不能出门啊,外头尽是那些横胯子蹦的红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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