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2014年夏季,我在房前加盖门廊的工程开始了;我请了两位搞建筑装修的维吾尔人负责工程。他们有时忙不过来,就会请拉丁裔短工。
大约一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发现干活的多了一位老人,我以为是他们请来的拉丁裔帮工,就没有在意。快到收工时间了,我走出来看看,并邀请他们进屋和我们一起吃晚餐再回家。
谈话间,我发现老人是维吾尔人,是两位搞建筑维吾尔人之一的远房亲戚,他来美国看望住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儿子一家,已经几个月了;老人几天前来维吉尼亚探访其他亲朋好友,但不想呆在家里,就和他们一起来帮忙干活、聊天。
谈话间,老人告诉我他退休前是维吾尔自治区人大机关干部,负责为维吾尔官员起草讲话、翻译文件等;之前,他是乌鲁木齐一所维吾尔中学的文学老师;谈吐凸显他是一位学者,对维吾尔现代和古典文学有着极深刻的见解,对维吾尔近代史更是娓娓道来。
老人看到我家里满书架的维吾尔及中、英文书籍,特别激动;其中好多中文书,如《张治中回忆录》、《冰与火》、《红楼梦》、《三国演义》等书他都读过。他花了很长时间浏览我的书架,然后问我能否借给他几本维吾尔、中文书籍阅读,他特别想读艾力汗·图热的自传体回忆录《突厥斯坦悲剧》和齐亚·萨迈蒂的《艾尼巴图尔》、《艾合买提江·卡斯木传》,及中文的《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我爽快地答应了。
我问他在美国的生活,他苦笑了一下说,除了找不到人说话,感觉寂寞孤独外,一切都好。他说每天儿子和儿媳去上班后,只剩下他和孙儿女,而孙儿女除了简单维吾尔语如“Dada(爸爸)、Apa(妈妈)、和Buwa(爷爷)之外,基本听不懂维吾尔语,无法进行交流,所以他不得不抽空看电视跟着孙儿女学英语。
我说你可以教孙儿女维吾尔语,他说他试了,但效果不大,因为孩子在幼儿园、学校都是英语,回家电视上也还是英语;然后,他哈哈一笑,非常乐观地告诉我,他计划探亲结束回去时,带着孙儿女一起回去,把孙儿女送到喀什噶尔去生活一段时间。老人极其自信地说,只要让孩子们在维吾尔文化发源地的喀什噶尔待上一个月,准保孙儿女能说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回来。
老人临离开维吉尼亚前,借还书之际再来拜访,我们俩又聊了一会儿。当我谈到中国政策在向左转,习近平要回到毛泽东老路,重启文革那一套;而且,对维吾尔人的迫害性政策正在加码;可能有更大的灾难在等着维吾尔人时,老人不以为然,他信心满满地告诉我,不会的,就算习近平想那么做,也做不到。他说中国的老干部、中老年知识分子,都或多或少遭遇过文革的疯狂,绝不会让习近平重走老路。
他说维吾尔人的日子可能会不好过,但过一段时间,习近平到期交班后,就会好转。他总结性地对我说道:“老弟,我经历过共产党的历次运动,都是一阵风,长的几年,短的几个月。文革我们都过来了,还能有比文革更可怕的运动吗?不会的,放心,这种不得人心的政策,很快会有人出来纠正。”
我不想说老人愚昧,他很聪明,不仅了解汉文化、历史,而且维吾尔人文化、历史知识也很丰富;但大概是在体制内呆久了,对政治风向失去了敏感性,有点麻木,还有点幼稚;但我无意与一个一面之交老人进行辩论。
自那次告别后,我没见过那位老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忘记了那位老人及和他的谈话交流。
2025年的新年前,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又与这位老人不期而遇;老人看起来真的是老了,头发胡须雪白,消瘦的脸上一副苍老和抑郁,眼睛也失去了光泽,几年前的自信和热情荡然无存。
我俩如久别老友重逢,极热烈地拥抱寒暄,然后就坐在一起聊了起来。老人告诉我,他2015年年初回了乌鲁木齐;同年年底,他的一位还在自治区政府的朋友,很神秘地告诉他,他如果可能,最好出国和儿女待一段时间。他先是犹豫了一阵,但发现维吾尔自治区的高压态势不仅没有减缓,而是一波又一波的抓人高潮开始了;即便退休人员,只要是维吾尔人,都被要求表态“发声亮剑”,并被要求上缴家里的维吾尔语书籍。
他说他也被迫表态了,也被迫“发声亮剑”了,家里的藏书也都上交了;但看着身边一起工作了一辈子的维吾尔朋友,有在职的官员,有和他一起退休的干部,有他认识的知名知识分子,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他开始害怕了,在极度的恐惧中,他找熟人花钱要回了被迫上交的护照;然后,在2016年年中,悄悄地离开了乌鲁木齐。
我说你一个退休干部,应该没有参与什么大事,有什么特别令他害怕的大事吗?他告诉我,确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在2009年7.5之后,中央派了几个联合调查组,召集了在乌鲁木齐的维吾尔知识分子,要他们开诚布公谈谈对7.5的看法,及发生的原因,并保证谈话内容保密,以后不抓辫子。
他说一开始大家还是有所顾虑,都沉默不语;中央调查组,就点名几位维吾尔体制内红色作家发表意见;听他们大谈什么中央不重视维吾尔干部呀等无关痛痒的问题,他和其他几位与会同道就有点坐不住了;就要求发言。在发言中,他和几位同伴指出,其实,7.5的深层原因是所谓“双语教育”和“维吾尔剩余劳动力”转移等问题导致。
他说,尽管当时及过后的一段时间,确实没有追究任何维吾尔知识分子的问题,大家也都以为就此过去了;但他发现,这次的大抓捕,有一部分维吾尔知识分子就是以反对中央“双语教育”政策等罪名被抓捕的,包括所谓“问题教科书”牵连维吾尔人,也都是当年在自治区官员鼓励下,向中央联合调查组反应“双语教育”和“维吾尔剩余劳动力转移”政策有大问题,必须停止,否则还会出问题的那些知识分子。
说着、说着,他声音哽咽:“那些人都是无辜的,我和他们大多数都认识,有些还是特别要好的朋友,也都年纪一大把了,我不知道他们能否活着走出监狱;说实话,至少他们当中的相当一部分,是真心相信中国政府一定会越来越开放,会信任维吾尔人,会给予维吾尔人更多自治的政府官员或知识分子。”
谈话越来越沉重,为了转移话题,我问他近况如何,他深吸一口气说到:“在美国的生活是无忧无虑,但寂寞、孤单;尽管儿孙绕膝,但心还是在家乡,”他不无忧虑地继续道:“我想念那些一起工作过的朋友,想念留在家乡的女儿和孙儿女;忧心那些被抓捕朋友。”然后是更深沉的叹息。
我继续努力使话题生活化,就问他是否和家乡女儿、孙儿女有电话联系,他说有;我问经常通话吗?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复说基本上是一个月一次,不敢太频繁,害怕给女儿带来更多麻烦。
我说你那边的孙儿女也都长大了吧,他苦笑了一下说:“是,他们都长大了,”然后他沉默了。我追着问道:“电话里,能和那边的孙儿女谈话吧?”老人稍显尴尬地看着我说:“谈话?可以,但他们都用汉语,连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是汉语!伊利夏提老弟,你可能没有经历过这种境况。我每次听到孙儿女在电话里用汉语说‘爷爷好’时,我特别悲哀、伤心。几个月前的一次通话中,我似乎忘了他们在哪儿,当孙儿女在电话里问候说‘爷爷好’时,我实在接受不了,就严厉地训斥他们讲维吾尔语。结果,话没有说完电话就断了;再打过去,女儿接电话;她很委婉地告诉我,现在大家都讲国语,在家里也要讲国语。我知道了,我又给女儿惹了麻烦。”
看起来,任何话题,对维吾尔人而言,都不轻松;也是,对于一个在种族灭绝暴行之下呻吟挣扎的民族而言,哪来的轻松话题!
艰难的话题让我们彼此都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老人眼含泪水对我说:“伊利夏提,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时的谈话吗?”我回答记得。他说:“我当时信心满满,以为美国的孙儿女,只要带他们回家乡待上一个月就可以学会维吾尔母语;没有想到,现在,不说美国的孙儿女,连家乡的孙儿女也不会讲维吾尔母语了;而且,现在,不说带孙儿女回家乡,连我自己都回不去了;而在家乡的女儿、孙儿女也出不来;我们太可怜了,家乡没能保住,现在连维吾尔母语也保不住了。”
他满脸忧愁地继续道:“现在,在美国,我无法和孙儿女进行交流,因为我的英语不行,而他们不懂维吾尔母语;在电话里,我无法和远在家乡的孙儿女进行交流,因为我的汉语不太行,特别是口语。我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我和我的下下一代的文化、传统联系,就这样被活生生阻断了!中国政府制造的这一语言代际深渊,斩断了我们维吾尔人的家庭亲情,摧毁了维吾尔人的文化和传统!这是种族灭绝,伊利夏提老弟,这是种族灭绝!我们太幼稚,太幼稚了。我们天真地以为他们会信守承诺,会信守让我们自治的承诺!”
他继而愤愤不平地说道:“中国政府以反右、反地方民族主义、文革等政治运动,以反恐怖、反分裂、反极端主义等口号,一茬又一茬地剪灭维吾尔知识分子;每次,只要火没有烧到我头上,我总是保持沉默;总以为这是一阵风,会过去;但我没有想到,他们是有目的的在种族灭绝维吾尔人,在同化维吾尔人。说实话,老弟,我现在才认识到,这是他们的长期战略!我们都上当了!”
看着老人苍白脸上愤怒的眼神,颤抖着的嘴唇发出的绝望之声,我只能是机械地点头表示同意;我无意打断老人的倾诉,这是被欺骗一代苟活维吾尔知识分子最后的愤怒,是希望者幻灭时刻的怒气发泄。可以说,中国殖民者的铁拳,让老人在他满怀颐养天年之美梦时刻,使其无家可归;更甚,甚至使其失去了和下一代、下下一代,分享自己人生甜酸苦辣的温馨人生之黄昏岁月。
老人因热爱维吾尔母语,一辈子以维吾尔母语为其人生事业,到头却发现,延续千年的维吾尔母语及其传承的维吾尔身份,不仅使其流落异国他乡,且使其在自己的后代面前成了哑巴;发现老人一辈子引以为豪的维吾尔母语及其传承的文化底蕴,使其在异国他乡的余年孤寂惨淡。
最后,老人问我能否再给他借几本维吾尔语书籍,我还是很爽快地告诉他行。第二天,我早早为老人准备了十来本维吾尔语书;他中午过来拿书,吃完饭临告别时,我把准备好的几本书递给他。他拿着那些书,以一种文人特有的敬意翻阅、抚摸着。
我又拿出由世界维吾尔代表大会出版社出版发行的,由上世纪著名维吾尔独立运动领袖、历史学家默罕默德·伊敏·博格拉(Muhammad Imin Bughra)撰写的《东突厥斯坦历史》维吾尔语精装本,和由诗人、历史学家图尔贡·阿力玛斯(Turghun Almas)倾心书写的《维吾尔人》、《匈奴简史》、《维吾尔古典文学史》三本书的维吾尔语精装合订本,告诉他这是我送他的礼物。
他庄重地接过厚厚两本书,先是把书高高举过头顶,然后轻轻地拿到嘴边吻了一下封面,然后将两本书和其他书本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他带来的背包,嘴里说着 “谢谢,谢谢……”走出家门上车。
我站在房前走廊,目送老人自车窗挥手驶别,直到他的车消失在街道尽头;内心一股悲哀袭上心头;我不知道,我是在和老人告别呢?还是在和他一起,在异国他乡的流亡中,在和那养育并滋润我成长的,和母亲的乳汁一起成为我身份不可分割一部分的维吾尔文化身份、维吾尔传统、历史告别?(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