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把药丸丢弃在海边?”今年3月台湾公民科学家洪清漳在“金门潮间带”脸书写下这句话,搭配一张金门空拍图,五颜六色的塑胶浮筒散落海岸,像是丢了满地的胶囊,有人留言嘲讽“巨人的药丸”,新一波的环境梦靥引发热议。
金门曾是两岸对峙的前线岛屿,如今却是海漂垃圾的第一线战场。洪清漳居住的烈屿(又称小金门)距离中国厦门只有5、6公里,从教职退休后,他催生金门县潮间带学会,投身潮间带生态和海洋环境调查近20个年头。“这些塑胶浮筒是中国沿海养殖设施,主要用来支撑箱网或养殖筏架,养殖鱼、贝、藻类。”他留意到对岸来的海漂垃圾变化,“去年开始漂到金门的浮筒数量急剧增加,往后会愈来愈多。”
海漂垃圾大军换将
海上养殖的“白色污染”向来是中国的头疼难题,由于传统发泡浮具(又称泡沫浮具或保丽龙)容易碎裂成细末,2021年中国推出《海上养殖转型升级行动方案》,逐渐淘汰养殖用泡沫浮球,升级为塑胶浮筒。然而,海漂垃圾大军只是换了主角,持续在金门抢滩上岸。
澄洋环境顾问公司执行长颜宁长期投入海洋废弃物调查,她表示,过去白色发泡浮具占了金门海洋废弃物一半以上,但是近年数量逐渐减少,硬塑胶浮具逐年增加,以去年来说,硬塑胶浮具已经占了金门海洋废弃物的4成左右。
“几年前,我在海边要看到一、两个塑胶浮筒就不容易了,大家抢着捡回去,但是才短短几年,现在的量愈来愈多。”洪清漳拍下的空拍影像触目惊心,密密麻麻的养殖浮具堆满海岸,放眼大多是色彩鲜艳的塑胶浮筒,夹杂着白色发泡浮具,“以养殖业的海漂垃圾来讲,大概塑胶浮筒占了一半。”
金厦海域集约粮仓
福建是中国的渔业大省,海水养殖产量位居全国前列,长期无序、无度的养殖带来了海洋污染问题,去年福建累计改造塑胶鱼排约100多万口、贝藻类筏式养殖70多万亩,不过,大量浮具脱落入海依旧是棘手的环境难题。
洪清漳曾经造访福建沿海地区,目睹集约式的海上养殖,从金门北方的泉州莆田、福州霞浦海域,向南延伸至漳州龙海,这一带的海上养殖面积广大且密集,“由于浮具价钱便宜,他们往往就让它漂流、不太会回收,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些海上浮具很容易受到外在天气或是船只航行的影响而脱落。”颜宁进一步说,“福建牡蛎的年产量高达200多万吨,数量是台湾的几百倍,当地不只是养殖牡蛎,还有海带、紫菜、龙须菜和鲍鱼等,这些都需要浮具来做海上大面积养殖。”

海漂垃圾议题持续被推上风口浪尖。颜宁说,虽然中国海上养殖换成比较耐用的硬塑胶浮具,不像发泡浮具很容易碎解成难以清除的微塑胶,然而当地的使用量真的太大了,硬塑胶浮具不但漂到台湾离岛海岸,甚至本岛的北海岸也时常看得到。
从中国渔业废弃物来看,有如一部海上养殖进化史。洪清漳谈起越界渔具的种类变化,早年中国采用插竹式或竹棚养殖,当时金门海滩上的垃圾以竹竿为多,到了1980至1990年代中国经济崛起和养殖渔业迅速发展,养殖户开始大量使用白色发泡浮具,同时成了金门海岸线的垃圾主角,近几年再由塑胶浮筒取而代之,海漂垃圾不断跟着养殖渔业卷浪翻波。
金门每年净滩清理出的海漂垃圾约莫4、500公吨,“保守估算9成以上是来自中国。”洪清漳追溯垃圾源头,“冬季金厦海域吹东北季风,垃圾从北方漂下来,通常堆积在金门的东岸和北岸,渔业废弃物数量最多,其次是生活垃圾。到了夏季吹西南季风,大部分垃圾被带向金门的西南海岸,生活垃圾占了大多数。此外,每天的潮汐也带来许多生活垃圾,几年前我到福建的小渔村,很多垃圾是直接堆在海边,随着涨退潮就把垃圾带走。”
失控的塑料海
摊开《中国海洋生态环境状况公报》,2023年中国近岸海面漂浮垃圾以塑料类为最大宗,占了89.8%,主要为泡沫塑料、塑料绳、塑料袋、渔网、塑料瓶等。颜宁对照台湾的海岸垃圾调查,当中高达7成是渔业废弃物,塑料同样是最主要的海洋废弃物材质。
中国生态环境部强调“不断健全陆海统筹、河海联动的海洋生态环境保护治理体系”,不过,从中国近岸表层水体拖网监测来看,2021年漂浮垃圾平均个数为4,580个/平方千米,2022年为2,859个/平方千米,2023年为3,719个/平方千米,这些数字是否意味着治理话术被戳破?
颜宁表示,以亚洲来说,日本和韩国较早关注海洋废弃物议题,中国起步相对来得晚,2023年中国重新修订《海洋环境保护法》,去年再公布《沿海城市海洋垃圾清理行动方案》,方案中提到在全国65个海湾展开3年的“拉网式海洋垃圾清理行动”,近年中国也启动相关监测和移除工作,接下来需要长期的统计资料和监测数据,或是检视金厦海域的海漂垃圾量变化,才能评估中国是否有效治理海洋废弃物。
海漂垃圾的源头管控是重要关键,塑料污染这本环境帐也很难一笔勾消。颜宁提醒,尽管硬塑胶浮具比较坚固耐用,不过,海洋环境中有紫外线长期照射,加上波浪等外力不断拍打,磨损后还是会产生微塑胶,对海洋环境生态造成影响。
被吞噬的海洋生态
洪清漳长年穿梭在金门潮间带,致力生态观察和记录,他发现并命名了全球新物种“金门钟螺”,潮来潮往之间,金门潮间带生物仍有许多未知有待探索,然而在长年的垃圾围岛下,海洋生态难逃劫数。
“这些塑胶浮筒、渔网、保丽龙碎片等等堆积在潮间带,破坏了栖息地,威胁螺类、贝类、蟹类等底栖生物。”洪清漳谈起物理层面的危害,“保丽龙裂解的碎屑堵住了泥沙孔隙,导致水和空气无法正常交换,外表看起来干净的沙滩,挖下去是黑色、发出恶臭的泥巴,整个底质受到严重影响,所以生物没办法生存。”
化学污染隐患也不容小觑,洪清漳说,很多海漂垃圾是有毒的,在海水、阳光作用下释放出有毒物质,对海洋生物造成危害,有毒物质也会透过透过食物链累积,对人类、鸟类和鱼类带来风险。此外,海漂垃圾里面可能挟带外来种,互花米草就是从中国带过来金门,现在金门的北海岸和西海岸都沦陷了,互花米草占住整个沙地、排挤其他生物,成为严重的外来种入侵问题。
海洋废弃物对环境生态的冲击,活生生摊在眼前。不过,中国海上养殖可能更在意增产赚碳汇这件事,近年看准碳汇热词,各地争相开发碳汇相关产品,“渔业碳汇”也因应而生。2023年福建漳州成为中国首个完成海水养殖碳汇核算的地级市,具有碳汇功能的贝类(牡蛎、花蛤等)、藻类(海带、江蓠等)养殖总面积超过2万公顷,这种固碳说法也被质疑有“洗绿”嫌疑。
颜宁认为,在碳中和趋势下,这几年碳汇议题变得非常热门,相较陆地碳汇的研究和计算方式已经发展多时,海洋部分现在不管是在地方层级或是国际上,相关的方法论都还在发展当中,目前较多使用的是海洋碳汇或蓝碳,蓝碳主要是来自于红树林、盐沼和海草,到底贝类和藻类养殖能不能算是一种碳汇,未来需要有更明确的方法和研究数据去支持。
当海上养殖被捏造成了减碳的解方之一,“巨人的药丸”无序盘据无垠大洋,对海洋生态来说,这肯定不是救命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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