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彭立发同温层的工程师:我和阿富汗人一起穿越边境|新移民

“我看了彭立发的背景,我觉得他和我处在同一个生态层。”

【旁白】说话的这位是陈逵,他目前正在荷兰。为了偷渡到荷兰,他曾经和一伙阿富汗人一道穿过欧洲国家斯洛文尼亚的边境。

“这是一个太苦难的旅程了。”

“到最后的话,我和我的同伴一致决定去找警察投降。那个时候顾不上什么旅程的问题了。”

【旁白】我在新年跟陈逵连上线的时候,正是荷兰的傍晚时分。

记者:你在那儿住了多久了?你是在荷兰大概什么位置?什么城市?

陈逵:我大概两年前到荷兰的,现在住在鹿特丹附近的一个小城市,和朋友住在一起。

【旁白】在连线那一头的陈逵显得很悠闲,他说自己现在没工作,在炒美股,但他之前给我的第一印象却是政治化的。

记者:我第一次跟你联系应该是两个月前了,是吧?

陈逵:好像是两个月前。

记者:当时你给我的介绍,好像你首先给我的信息是说,你建立了一个网站叫自由帮,叫freedonian,是吧?我去网站看了一下,那个网站好像内容还比较简单,似乎是中国民主党荷兰党部的网站,是吧?

陈逵:这是顺带建的,主要是说,因为我有一个自我的思考,其实是和另外一个自己来对话。然后就这样。只是一个自我记录吧。中国民主党的内容只是顺带建立的,我想召集一些有兴趣探讨这些问题的人来进行一个小规模的探讨。

小标题:我是小镇做题家

记者:那我想知道,你现在荷兰,一个移民的身份,就说你从中国到荷兰来,是来寻求政治庇护吗?还是说你是为了个人生活的这样一种变迁?

陈逵:其实我在出来的时候,我只想到逃离中国,对于政治庇护,我只是从翻墙的信息中,我看到大概有这么一条路可以留下来,从而顺利的获得身份。但是在我那个关头的话,很紧要的一个关头,我没法想很多。

记者:那好,你这样一个移民的决定,就是说想逃离中国。你为什么想逃离中国?

陈逵:这是一个涉及到生活方方面面的事情。首先,我其实一直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对于共产党这方面本质的探讨其实早就结束了,因为我现在四十岁嘛,二十岁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假想敌大概是谁了。只是我一直在想对中国这个未来抱有希望,因为毕竟在我毕业那个时候,生活中的一切还是欣欣向荣的......直到我逃离的那一年,好像是2022年七月份的时候,小镇做题家那个新闻出来,那一刻我只觉得我的尊严受到了冒犯。

记者: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一点,就是那个新闻为什么会使你觉得是对你有一个个人的冒犯呢?

陈逵:呃,当时的起因是什么呢?是一个艺人,他在体制内获得了一个事业编,然后引起了人们的广泛讨论,认为他这样一个艺人不应该还去与民争利,获得这样一个事业编。然后就有人站出来反驳了,嘲弄这些议论纷纷的人是小镇做题家。然后我就想到一个问题,其实我也是一个小镇做题家,我也是通过考学,然后进入一个,不知道算不算体制啊?反正在一个事业单位里面,然后同时也是党员,我勤勤恳恳的工作,当然也摸鱼了,其实只是为了生存嘛。

记者:你能说一下你做的具体是什么工作吗?

陈逵:哎,我做的是他们一个二级单位啊,是负责检测的,我在那个公司开始是检测组的组长。

记者:是一个国有企业吗?

陈逵:相当于一个事业单位里面的一个二级单位。

记者:好,那你为什么觉得“小镇做题家”这种说法对你是一个冒犯呢?

陈逵:他那句话的内在的含义是对我们这些人表示了一种好像那种居高临下的口吻。换句话说吧,其实就是在把我们当奴隶。根本就看不起我们。

【旁白】陈逵告诉我,他觉得自己就是处于被奴役的地位:在单位他无权无势,虽然是个小组长,但具体的活都是他在干,并且长期如此;他又不会逢迎领导,从不社交。

记者:你觉得这些说法对你是一个冒犯。这怎么让你觉得必须要通过移民来解决你的困境呢?

陈逵:我就在想,中国历史上似乎很少出现这种对一个阶层的这样一个嘲讽,然后他还不用负任何责任。我就在想,中国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我就开始翻墙,这是我年轻的时候经常做的事情啊。然后我再翻墙,那个时候才发现习近平可能就马上进入第三任期了。

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记者:你为什么觉得习近平要进入第三届任期对你的个人生活会造成很严重的影响呢?

陈逵:那个时候的话,我就觉得,这是我从来没想到的事情,因为我没想到在历史书上看到的独裁啊,这种事情会重新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这一代人身上。然后我觉得这个就像触动了我的底线一样。我意识到我们生活的希望可能就在这最后一个决定中终会破灭。

记者: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知呢?

陈逵:显然,首先,中国的市场经济就(没有)前景,如果这个经济恶化,从体制内如果裁员的话,肯定裁没有关系、没有背景的人。

【旁白】虽然陈逵当时首先想到的是个人的经济生活存在的风险,但就在此时,北京发生了彭立发事件。和陈逵职业背景相似的彭立发,于2022年10月,在北京四通桥上挂起横幅,公开反对习近平的独裁体制,并因此被捕。这给了陈逵很大的震撼。

陈逵:其实我看到彭立发的时候,我体会到的并不是中国人对正义的追求,我体会到的是一种绝望。我相信彭立发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就没想着能活着走出中国这件事情了。而我是感同身受的,我看了彭立发的背景,我觉得他和我处在同一个生态层。我对彭立发的理解就是,他作为一个理工科的,在某个研究所工作,总之是类似的机构吧。嗯,他肯定也面临着和我一样的事,我们两个应该面临一样的生活困境。就是说,我们虽然是说做研究,或者是看起来在做一些正当的事情,但是中国的这个统治之下,从来就不做一些和知识有关的事情,全部在务虚。简言之就是完全没有感到快乐。习近平上台,摧毁了我们所有的快乐和希望。

【旁白】感觉已经没有快乐和希望的陈逵最终决定要从中国出走。

记者:那出国这个念头是怎么冒出来的?

陈逵:我那个时候真是一直在思考,我又失眠,然后我没有把失眠当回事,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在胡思乱想,想各种问题。然后我在翻墙的过程中看到美国之音关于走线的报道,然后这也给我一个警醒。我当时想,我是否可以考虑寻求出海冒险?

记者:那是在什么时候?

陈逵:基本上就在我看到彭立发的事件的同时吧。因为那段时间一直在翻墙看消息。

记者:就是2022年年底,是吧?

陈逵:基本上在九月份的时候,我突然就想到出国,然后在十一月份差不多就成型了,就决定了,然后说服我父亲。其实我做决定没有多久,但是我花了两个月时间说服父亲,以及克服对这种不确定性生活的恐惧。

选择不确定的生活

记者:那我们可以回到具体的问题,就是当时你是怎么设计这个逃离中国的这个路线的?

陈逵:这个是因为在翻墙过程中接触到一些知识,比如说装作游客跑到澳门、香港,然后从香港口岸去一些免签国,或者是签证比较容易拿的国家,比如说土耳其,比如说塞尔维亚,在当时我接触到的所有信息都是润去美国。

记者:嗯,那为什么你最后选择了欧洲?

陈逵:我想尝试一下,去探索一下未知的、不确定的世界。在那一刹那间吧,我其实土耳其电子签证全都办好了,但是我没有飞往土耳其。在登机的那一刻,我决定买去塞尔维亚的机票。我想看一看,因为在我成长过程中接触到的那些思想家好像都是来自欧洲的,我对欧洲有一种天然的向往吧。

记者:嗯。然后到了塞尔维亚,你又是怎么到了荷兰的呢?

陈逵:这个过程是一个很曲折又很有意思的一段冒险旅程。其实呢,当时就是按照一点点的信息吧,大概从波黑可以进入欧盟。然后我从塞尔维亚一路游玩到波黑。在那里和一个在电报上认识的小伙伴汇合了。他当时让我给他送点欧元,因为他在波黑没找到换钱的地方。然后我们就在那里汇合,然后一起商讨着怎么进入克罗地亚,费了一点波折,最后混在阿富汗难民营里面,和他们一起,在一个深夜过境了。

记者:你能描述一下这个过程吗?因为你们两个中国人,能混在阿富汗的难民当中吗?那不是很显眼吗?

陈逵:很显眼,但是因为是夜晚吧,在夜晚的环境下通过的话,我觉得还好。

【旁白】陈逵和小伙伴向带领阿富汗难民的蛇头一人交了五百美金,在黑夜里,加入了这个三十多人的难民群体。并跟随这些阿富汗人,闯过克罗地亚,到了斯洛文尼亚边境。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之后的行程却是本次最艰难的一段。

记者:那你们就是很顺利地通过了边境,到了斯洛文尼亚?

陈逵:我们从当天下午4:00开始,就是走山路。一路小跑,大概跑到了晚上,晚上12点,凌晨,跑了这么长时间,对我们这种长期没有经受锻炼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太苦难的旅程了。加上背着行李,然后一路小跑,我们带的水也不够。然后经历了很大很大的挫折,我们完全跟不上阿富汗人。那个时候身体状况已经出问题了。我不知道当时的气温,但是那一带是很冷。

记者:这样的翻山延续了多久?

陈逵:我们不知道,大概三四个小时吧。到最后的话,我和我的同伴一致决定去找警察投降。那个时候顾不上什么旅程的问题了。

记者:然后呢?在斯洛文尼亚,警察是怎么安排你们的?

陈逵:给我们做了一个登记,送我们进了难民营。然后我们在斯洛文尼亚难民营里面找印度蛇头,他送我们到了意大利边境,然后我们就直接走过了意大利,那个时候我们才觉得我们算是彻底安全。

终于获得了平静

【旁白】之后陈逵和同伴继续进发,横穿了意大利、奥地利,又去了德国。最后他们到达了德法边境,面临又一个歧路口。

记者:已经到了德国和法国的边境,这时候你为什么决定要一直向荷兰去呢?

陈逵:我和我的同伴就这么商量的,因为我们在网上也在关注庇护的信息,我们觉得当时想的要不就德国,要不就荷兰,因为感觉一个是民主运动,中国的民运在这些地方比较活跃,我们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到荷兰的时候,我已经觉得有点走不动了。我到荷兰之后就觉得荷兰挺好,荷兰的这种好,怎么说呢,感觉文化啊,你在路上可以随处看到欢声笑语的。然后就在荷兰申请了庇护。

记者:所以到了荷兰。那么现在呢?已经住了有多久了?有两年了。那对荷兰你的观感是什么呢?

陈逵:我就觉得荷兰挺包容的,主要是自己的观感吧。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出了中国之后,我就感觉一直很快乐,我好像完全没有了那种不安全感。

记者:嗯。就是找到了你的快乐?

陈逵:找到一种安全感,快乐还谈不上,我也不知道。但总之,我在国内的话,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安静下来做。我总是莫名地感到一种焦虑感,这种焦虑感时刻侵袭着我。但是在荷兰的话,我感觉到平静下来了。这是一种很平静很平静的心情,即使躺在难民营里,我也很平静,不想过去,也不想未来。就是享受当下和自己相处的一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