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程晓农:习近平连任之前的挑战

习近平实行个人专权,而中共内部对习近平不满的人非常多,主要的决定因素是利益对立。共产党政权出现个人专权并非偶然现象,而是会反复发生。中共和苏共的历史证明,共产党政权的高层权力格局会在集体领导和个人专权之间有规律地摆动,其关键原因是共产党的政治经济需要在不同历史阶段会发生变化。中国再也不具备回到集体领导模式的政治经济环境,而集体领导与个人专权一样,其实都是对国人和党内的专制统治。

一、外媒议论习近平连任问题

过去这一年来,习近平是否遭到中共内部反习派的抵制,他能否在今年秋天的中共20大连任,是一个各国媒体经常讨论的话题。6月2日英国《经济学人》杂志刊登了一篇文章,《习近平禁止在共产党内部发牢骚(Xi Jinping Bans Grumbling inside the Communist Party)》,再次挑起了这个话题,还被不少英文媒体提及。

《经济学人》的文章认为,习近平对党内批评他的人加强管控,这不代表习近平将面临反习派的反击与政变,但反习派的阻挠可能影响习近平的连任。这是个似是而非的说法,因为反习派在中共的体制内是否能影响习近平的连任,其关键在于,反习派有多大的政治能量?不清楚这个问题,就无法理解现在中共内部的政治摩擦。

中共内部讨厌习近平的人确实占很大一部分,是不是这些人就可以一人一票,在党内会议上把习近平推下台呢?这涉及到中共高层的内部监管制度。共产党的统治之所以被称为专制制度,它不仅对民众是专制的,它对党内也是专制的。

专制制度下,中共什么时候是数着投票票数来确定重大人事的呢?从来没有过。中共只允许有监控的投票,中共的党代会、人代会都是如此;同时,中共根本不容许公开、透明的党职或公职竞选。在候选人由高层指定,党代会或中央委员会会议的与会代表言行又受到严密监控的情况下,如果某高层成员在会议上站出来举手一呼,一帮人跟着喊,最高领导人的权力就会被夺走吗?那是在编故事。在共产党掌权的中国,这从来就不是史实,也不是现实。

《经济学人》的上述文章还认为,习近平对抗党内的反对声音,等同于拔掉党內抒发异议的安全阀,这些没有管道倾泻的异议压力不会消失,将威胁着习近平的下一任期。这种看法似乎觉得,中共内部不同立场的派系可以让不同观点得到表达,有利于中共的统治。这种看法是错误地把民主制度下的政治制衡套用到了共产党制度上去了,共产党的党内监控一向是它的传统,而要求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中央听从最高领导,更是中共一贯的党纪。

二、谁是习近平的党内对立面?

究竟中共内部的反习派是些什么人,他们和习近平之间的争斗到底为了什么?

当下,中共内部对习近平不满的人非常多,主要的决定因素是利益对立;而单纯出于理念上反对习近平个人集权的人数并不多,这是习近平上任后打击腐败造成的。涉及腐败、喜欢腐败的干部,占江泽民、胡锦涛时代各级干部的大多数,这些人都讨厌习近平。他们很难串联横向地搞地下组织活动,多半只是彼此心照不宣地、背地里发牢骚而已。他们不敢公开活动,是因为各人都有腐败案底,私下发牢骚是担心遭到整肃;而不敢公开活动去反对习近平,还是因为害怕整肃。

这也是为什么,习近平对中共内部的言论管控越来越严厉。他不但在管控现职干部的言行,而且也管控退休干部的言行。5月中旬,中共中央办公厅印发了一个文件,即《关于加強新时代离退休干部党的建设工作的意见》,要求离退休干部对党忠诚、听党指挥。这个文件显然是在约束中共离退休干部的言行。

实际上,绝大多数反对习近平的中共干部都敌视民主制度,他们只是在利益问题上和习近平对立而已。喜欢腐败的干部虽然讨厌习近平,但心里很明白,共产党的统治才是他们发财的制度保障。在江泽民、胡锦涛时代就一直如此,他们讨厌习近平是要保住自己捞到的利益,不是讨厌共产党制度。

三、共产党的个人专权时代和集体领导时代之异同

针对习近平的个人专权,中国国内和国外都有一种怀念集体领导时代的说法。是不是共产党的集体领导就比个人专权好一些呢?这可以从四个方面来对比一下。

首先,共产党的集体领导模式并不是没有最高领导人,集体领导当中的最高领导人仍然拥有对其他高层人员生杀予夺的权力;只是在集体领导时代,最高领导人使用这种权力比较少一点而已。江泽民打击政治局委员、北京市长陈希同,胡锦涛打击政治局委员、上海市长陈良宇,就是最高领导人处罚不顺从的高层人员的典型案例。而从社会镇压的角度来看,集体领导之下,对民众的大规模镇压同样会发生,“六四”屠杀便是中共元老们“集体领导”的结果。

其次,集体领导模式和个人专权模式与民主都毫无关系。集体领导模式是中共高层集体对全社会和党内的各层级实行专制;其领袖的个人专权则是他一个人对全党和全社会专制。这两种模式都是专制,并没有民主或不民主之分。

再次,对个人专权和集体领导这两种模式的差别,感受最深的是官场中人。在集体领导下,官员们可以各自跟随不同的上级,而这些上级最后都跟到政治局常委的不同人那里去,一旦下级需要保护时,可以求助于自己一直以来巴结逢迎的“靠山”;但在个人专权状态下,官员们的绝大多数都无法直接和最高领导人建立关系,只能听命于高层,个人的回旋余地很小,犯错倒霉时就没有保护伞了。

最后,个人专权模式和集体领导模式各自服务于共产党领导人不同时期的掌权目标,而这样的目标最终会体现在经济方面。从民众的角度去体会,大体上可以说,在集体领导的时代,共产党的政策会让民众感觉生活上舒适一些,比如苏联的勃列日涅夫时代和中国的胡赵时代、江胡时代就是这样。尽管如此,在集体领导模式之下,90年代后期朱镕基曾迫使几千万国企员工下岗,逼他们艰难度日,但这段岁月已经被年轻一代忘却了。而在个人专权时代,比如斯大林时代、毛泽东时代、戈尔巴乔夫时代和习近平时代,民众的生活往往会比较艰困。

那么,是不是共产党的个人专权模式可以随时转换成集体领导模式呢?要回答这个疑问,就必须理解这两种模式的生成原因。

四、习近平的个人专权是偶然现象吗?

共产党政权出现个人专权,是一种偶然现象,还是会反复发生?我分析中共和苏共的历史之后发现,共产党政权的高层权力格局只有个人专权和集体领导两种模式;而有趣的是,高层权力格局会在集体领导和个人专权之间有规律地摆动,在苏联和中国都是如此。我给这种规律起了个名称,即“钟摆现象”。意思是,共产党政权的高层权力格局一般都是先集体领导,然后个人集权;再集体领导,最后又个人集权。

这个“钟摆现象”证明,共产党政权高层的权力格局会在个人专权和集体领导两种模式之间摆动,从一端摆向另一端。这种摆动并不是随意的,它有明显的规律;既然是有规律的政治现象,它就不是反常现象,是可以预判的。这种规律的重点不是习近平的个人专权如何不好;重点在于,在什么样的政治经济背景下,共产党政权高层的权力格局会发生改变,这个“钟摆”为什么会在某个时候“摆动”。

共产党建立政权初期都是集体领导,苏共在列宁时代,中共和朝鲜在50年代初期都是如此,这是高层权力格局的第一阶段;到了第二阶段,高层的政治气氛决定了最高领导人容不得对自己的批评,清洗有不同意见的高层成员便成为常态,再通过推动个人崇拜,形成了斯大林和毛泽东的个人独裁;第三阶段,独裁者死后,又重回集体领导;第四阶段,由于集体领导阶段造成的政治经济困境,最高领导人再度重新建立个人专权。

“钟摆”“摆动”时,当然会发生权力斗争。但更大程度上,这种“摆动”与共产党的统治需要有密切关系。

五、共产党统治需要的阶段性变化

苏共和中共之所以出现同样的“钟摆”现象,最根本的原因是,这两个政权在不同的历史阶段都出现了相似的政治经济需要。

苏共和中共从当政之初的集体领导向个人独裁转变的原因是,斯大林和毛泽东都急于完成工业化,建立强大的军事工业,这需要最大限度地集中资源,同时把民众的生活降到最低限度,还要打击党内为民请愿的官员,消灭任何不同声音,于是一种依靠对领袖的个人崇拜和大范围政治清洗的统治模式就建立起来了。这是政治高压最大、经济成本最低的统治模式。

从个人独裁到集体领导转变,则是因为个人威权的最高领导者死后出现权力真空,为稳定政局,接班人通常会恢复集体领导模式,让最高层的领导集体分享权力;同时通过平反过去的冤假错案来赢得民心,再花钱买政治安定,包括允许腐败来换取官员们效忠。这种局面一段时期内似乎可以长期稳定下去,这是共产党政权的一种“高成本统治模式”。

集体领导是否再向个人集权转变,其触因是,“花钱买稳定”会消耗当局掌控的经济资源。“高成本统治模式”快要耗尽当局的经济资源时,可能会倒逼集权。而集体领导模式之下,通常会有部分高层人员抵制改革,胡赵时代、戈尔巴乔夫时代都是如此;集体领导模式也必然阻挠反腐败。这两种抵制的根源都是掌权的利益集团反对不利于自己的变化。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戈尔巴乔夫因为推动政治、经济改革受阻,就改变了苏共的集体领导模式,实行了总统制,集大权于一身。戈尔巴乔夫之所以急于改变苏共的政治经济现状,是因为苏联过去几十年盘剥民众积累起来的经济资源,被勃列日涅夫时代“花钱买稳定”用光了,处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状态下的戈尔巴乔夫没办法再继续“花钱买稳定”。

习近平上任前,高层权力斗争已经爆发,上台后他为了应付权力斗争而开始集权,又因为反腐败受阻,最后走上了恢复个人集权的道路。这是当时的情势,但习近平后来的作为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江胡时代对贪官的“放贪买平安”方针,掏空了中国经济。因此,习近平对官场的管控便越收越紧,在这点上,贪官们和习近平永远是对立的。

六、中国可能重回江胡时代吗?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经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句哲理所包含的意思是,河中的水在不断流动、更新,如同万物流变、无物常驻一般。事实上,希望习近平时代的中国重新回到江胡时代或胡赵时代,仿如刻舟求剑。

习近平的统治和赵紫阳时代、胡锦涛时代其实不可比,因为各自处在不同的历史阶段。赵紫阳时代中共的腐败才初步出现一些苗头,经济还有发展的空间。胡锦涛时代则经济发展的空间被差不多用尽了,同时,中共的全面腐败让各级官员积累了巨额财产;这些数以万亿计的贪官资产开始向国外转移,以求安全。

而习近平上任后,因为权力斗争的需要而打击腐败,范围越来越大,各级贪官的不安全感日益上升,便加快对国外转移资产,并且办理家族成员的国外身份,以便必要时逃之夭夭。到2015年,中共贪官们向国外转移资产已累积上万亿美金,动摇了中共的外汇储备,也让习近平感受到了中共统治的内在危险性,于是他又进一步堵死官员们出逃之门。这个过程和他的个人专权的形成是同步的。

在习近平的个人专权之下,除非他本人想退隐,否则,没有人能够真的去成功地发动政变。虽然习近平在党内、党外都有大量政敌,但这种局面并不等于习近平就一定会倒在政敌手里。关键在于,习近平的政敌有没有活动能力和活动空间,习近平不断强化政治高压,就是试图消灭潜在政敌的活动能力和活动空间。关于这个问题,我会另外写一篇文章来分析。

当然,习近平如果身体不行了,中国政治完全可能大翻盘。共产党政权的个人专权领导人一旦撒手,通常会发生接班人危机,那个时刻将是权力斗争交火的触发点,这是共产党政权的一个致命弱点。共产党国家的专制独裁者死后,最高权力的交班、接班往往伴随着腥风血雨。不仅如此,共产党国家的专制独裁者死后,往往还遭到昔日下属的批判,而党国的大政方针也经常因此发生改变。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