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9日,斯里兰卡人民攻占总统府,总统随后宣布辞职。与斯里兰卡政治动荡紧紧相连的词汇有两个:中国的债务陷阱、绿色农业。比较有趣的是:读中国大陆之外的相关新闻,中文媒体尤其是政治反对色彩较浓的媒体,大多归咎于斯里兰卡的中国债务陷阱;英文媒体则一致归咎于绿色农业。《纽约时报》从去年开始就此做过专题报道,今年3月美国《外交政策》发表长文剖析该国绿色农业带来的危机。
北京为何特别在意“中国债务陷阱外交”之说?
斯里兰卡发生颜色革命之后,全球中文媒体两重天:北京系列及大外宣强烈反驳“中国的债务陷阱”导致斯里兰卡颜色革命之说,不在大外宣系列内的中文媒体则强调起因是陷入中国的债务陷阱。
斯里兰卡对外资源部的数据显示,截至2021年4月21日,斯里兰卡的外债共570亿美元,其构成为:国际资本市场借款占47%,亚洲开发银行13%,中国10%,日本10%,世界银行9%, 印度2%,其他9%。
那么,中国为什么在意这说法,这是因为刚过去不久的历史旧债。
斯里兰卡的GDP总量在世界排名第60-70位之间,但近年来在国际媒体上的出镜率远高于不少排名居前的国家。原因无他,只因“印度洋的明珠”这个地理位置比较特殊。作为“一带一路”的一个关键站点,斯里兰卡政府宣布,在2017年年底向中国招商局集团正式移交汉班托塔港口70%的股权,并允许中国租用港口及周边土地,租期为99年——斯里兰卡陷入中国的债务陷阱之说,从此成立。
当时西方主流媒体都报道了这件事情。美联社7月29日的报道基本代表西方对此的看法:7月29日,斯里兰卡政府港务局与中国招商局港口控股有限公司在科伦坡签署了相关协议。双方政府高层官员均出席。根据协议,作为中央直管的国企“中国招商局港口控股有限公司"将向汉班托塔港投资11.2亿美元,取得这座港口的运营权及在附近地区修建工业区。按照协议,中斯双方将设立两家合资公司——汉班托塔国际港口集团和汉班托塔国际港口服务有限责任公司,负责港口的运营、安全和服务。中方享有99年的租赁期。
美联社指出的要害是两点:1、斯里兰卡转让的股权其实是债转股方式。斯里兰卡前总统马欣达·拉贾帕克萨(Mahinda Rajapaksa)在任期间,建造了汉班托塔港,建造工程款是来自中国的贷款。2011年港口开始投入运营。2015年斯里兰卡举行总统大选之前,反对党对该项目提出批评。不久后,斯当局寻求中国的帮助,原因是该港口运营不佳,斯里兰卡无法负担沉重的贷款。据斯里兰卡政府提供的数据,港口每年向中方的偿还额度为5900万美元。到2016年年底,港口已亏损3.04亿美元。
2、协助并资助修建港口是北京"珍珠链战略”(String Of Pearls)的一部分。珍珠链战略是一个由印度政界提出的概念,用来描述该国对中国在印度洋施加影响力的意图的猜想,具体指称从中国大陆到非洲之角上苏丹港之间,中国建成或在建的民用和军用设施,以及这些设施与中国重要航道的关系。中国的重要航道经过几个“瓶颈”,包括曼德海峡、马六甲海峡、霍尔木兹海峡和龙目海峡,以及沿岸的巴基斯坦、斯里兰卡、孟加拉国、马尔代夫和索马里等国家。由港口和机场项目组成的这些"珍珠"从中国大陆沿海延伸到波斯湾港口。不少印度评论家认为,珍珠链战略和中巴经济走廊会威胁到印度的国家安全。
北京能够将斯里兰卡纳入珍珠链战略,皆因斯里兰卡前总统拉贾帕克萨严重依赖中国的基础设施建设项目。他在任期间,中国为斯里兰卡的港口、机场、高速公路和发电厂进行大规模投资,令北京成为在该国的最大投资者。《纽约时报》在次年(2018年)6月27日发布一篇《中国如何令斯里兰卡将汉班托塔港拱手相让》,认为中国政府明知这个港口不可能赢利,但却对前来求借的斯里兰卡总统拉贾帕克萨有求必应,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斯里兰卡还不起债时,可将港口化为己有。
有了这些旧事,中国这次在舆论上预先防范,不管西方媒体究竟有多少在说中国债务陷阱,先行反驳。
本次危机缘起绿色农业
其实,这次美国几家有份量的国际事务分析专刊,还真没往中国的债务陷阱上扯。从去年开始,斯里兰卡的绿色农业危机就已显现,《纽约时报》于2021年12月7日发表《斯里兰卡涉足有机农业带来灾难》(Sri Lanka’s Plunge Into Organic Farming Brings Disaster By Aanya Wipulasena and Mujib Mashal)这篇文章说,化肥是现代农业必不可少的工具。但科伦坡分析公司 Verité Research 在 2019年7 月份的一项调查中发现,四分之三的斯里兰卡农民严重依赖化肥,而只有 10% 的农民没有使用化肥。对于大米、橡胶和茶叶等重要经济作物,依赖性达到 90% 或更多。尽管如此,斯里兰卡政府和环保组织认为化肥的过度使用将引起日益严重的水污染问题,科学家们发现过量接触硝酸盐会增加患结肠癌、肾癌和胃癌的风险。
现任斯里兰卡总统萨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 (Gotabaya Rajapaksa)在 2019 年的竞选活动中承诺,将在 10 年内将该国的农民转变为有机农业。2020年 4 月,拉贾帕克萨政府完全无视本国处于经济困难时期,农民也根本未做好准备,急于兑现竞选承诺,在全国范围内禁止进口和使用合成肥料和杀虫剂,并命令该国 200 万农民转向有机食品生产,结果引发食品价格飙升和供应短缺。据斯里兰卡央行称,大米产量仅在前六个月就下降了 20%。与一年前相比,大米等一些食品的价格上涨了近三分之一,西红柿和胡萝卜等蔬菜的价格已经上涨到一年前的五倍。长期以来,大米生产自给自足的斯里兰卡被迫进口价值 4.5 亿美元的大米,该禁令还破坏了该国的茶叶作物、主要出口和外汇来源。
美国《外交政策》政策(Foreign Policy)在今年3月5日发表文章In Sri Lanka, Organic Farming Went Catastrophically Wrong,作者之一Ted Nordhaus 是《生态现代主义宣言》的合著者。另一位Saloni Shah 是食品和农业分析师。该文比《纽约时报》的挖掘要深得多,作者认为,导致斯里兰卡危机的是提倡者的神奇思维、技术官僚狂妄、意识形态妄想、自我交易和纯粹短视结合的产物,该国的政治领导层和所谓的可持续农业的倡导者将其农业政策交给了真正的有机信徒,“他们中的许多人参与了将从化肥禁令中受益的企业,禁止进口化肥的虚假经济严重伤害了斯里兰卡人民”。
作者进一步指出,实际上,整个有机农业生产服务于全球收入分配两端的两个人口群。一是全球仍然生活在极端贫困中的约 7 亿人,依靠老式农业自给。可持续农业的支持者将这种农业称为‘农业生态学’。这些人买不起化肥和其他可以提高产量和生产盈余的农业技术,陷入贫困陷阱,无法生产足够的农业盈余以向他人出售食物谋生;而西方最富有的一群人考虑到“个人健康和环境效益的观念以及对农业和自然世界的浪漫化观念”,将消费有机食品是一种生活方式选择,对于这些群体来说,占全球农业产量不到 1%的有机农业是一个利基市场。
斯里兰卡学者有人从另一个角度反思,比如阿西兰·卡迪加马认为,斯里兰卡的主要风险是经济新自由主义化与全球金融资本主义的结合。这与埃及的萨米尔·阿明提出中心-边缘论一样,忽视事情的具体过程,将一切不幸归之于西方资本主义的影响。
以上,就是本人就斯里兰卡2022年危机的来龙去脉,凭以往的知识积累,再阅读了数万字最新资料梳理出来的梗概。我始终相信:事实比立场更重要。斯里兰卡要想恢复正常,也得正确认识危机根源。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