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述相关介绍:去年四月间,国际文学杂志《渐近线》(ASYMPTOTE)网站发表了捷克学者、翻译家Kamila Hladíková对我的访谈。她也是我的散文集《西藏笔记》译者,于2015年在捷克出版。而这个实际上我用了一个多月完成的访谈,原本关涉的话题更多也更深入,在译成英文发表时因限于篇幅做了较多删减,为此我将中文原文(包括提问)以首发的形式连载。】
卡米拉:可以说你的写作几乎完全制定了你的私人生活。你在2003年出版了散文集《西藏笔记》后,成了一个被禁的“异见者”。“异见者”的身份使得你的写作基本上被“政治化”了。但是你的许多作品,不只是诗歌,还有散文等,都是高度个人化的,主观的,并且具有丰富的文学和诗意。你如何处理自己的政治观点和文学表达之间的关系?它们是携手并进?还是说,你认为持不同政见会限制你的文学写作?
唯色:是的,我的写作就是我的生活,这也是我的选择。从1999年出版诗集《西藏在上》,迄今我已出版19本书。有15本书全是在2003年《西藏笔记》被禁之后完成的。2018年写的诗集应该会在今年出版。(补充:2018年写的关于转山的诗集《阿尼玛卿,阿尼玛卿》于2020年7月在台湾出版。)
我的写作从形式上分为四种:一是诗;二是非虚构性的文学写作,偏向于散文、游记和故事;三是新闻性质的报道性、记录性写作,包括时评;四是,类似我依据我父亲在文化大革命席卷图伯特的时代所拍摄的照片,而进行的数年调查与访谈,完成并于2006年出版的图文书《杀劫》和口述史《西藏记忆》两本书,其调查与写作的方法对我的其他非虚构类的写作影响深远。
但最重要的还是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一直在写诗。无论我写散文、小说还是时评,我都认为是诗。从中文来说,诗这个字是由言和寺组成的;这也就是说,诗人是言说者,同时也是有美感的、有使命的、有宗教情怀的言说者。所以,当对于美有着不寻常的感受力的诗人,同时成为见证人、记忆者,并经由写作,贯穿于文字中,才会成为真正的言说者吧。
其实写诗在我,如同追寻前世的记忆。我在诗集《雪域的白》的后记中写:“我一直是要做一个诗人的。这是前生往世的愿力,以及,延绵的因缘。所以那年春天,终于回到离别二十年之久的拉萨,我对自己说,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听见那个声音。有一阵,我很迷信,认为有的诗句甚至有的字可能就是密码,就像阿里巴巴的芝麻开门,写着写着,会有一道隐蔽的大门突然打开,另一个真正亲切的世界才是属我们的。”
但是,正如我在散文集《西藏笔记》(2003年在中国出版,却被当局认为有“严重的政治错误”成了禁书)中所写:“……可是我身为藏人中的一分子,西藏庞大而苦难的身影像一块石头压迫着我的脊梁,‘光荣’和‘无为’,我只能选择一样,非此即彼!” 而我所认为的“光荣”,不只是诗人的“光荣”,更是良知者的“光荣”。
良知者是需要正视现实与历史的,现实和历史却是非常冷酷的。身为诗人,在图伯特时时刻刻感受到的是与现实和历史之间的紧张。最终这种紧张粉碎了将我包裹的“象牙塔”,使我的诗开始触及现实与历史。2004年的秋天,我写下长诗《西藏的秘密》,这是献给现实中承受苦难的家园与族人的诗,也是写给现实中“沉默的大多数”包括我自己的诗。其中写到:
我素来噤声,因为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我一生下来就在解放军的号声中成长,
适合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
红旗下的蛋,却突然被击破。
人到中年,迟来的愤怒几欲冲出喉咙。
纷飞的泪水只为比我年轻却蒙难的同胞难以止住。
……
但我依然缄默,这是我早已习惯的方式。
理由只有一个,因为我很害怕。
凭什么呢?有谁说得清楚?
其实人人都这样,我理解。
有人说:"藏人的恐惧用手就可以感触到。"
但我想说,真正的恐惧早已融入空气之中。
……
那么书写吧,只是为了牢记,这可怜巴巴的道德优越感,
我当然不配,只能转化为一个人偶尔流露的隐私。
远离家乡,身陷永远陌生的外族人当中,
怀着轻微的尴尬,安全地、低声地说:
细细想来,他们与我怎会没有关系?!
而我只能用这首诗,表达我微薄的敬意,疏远的关怀。
《西藏笔记》的被禁,意味着我被逐出体制之外,也就成了“异见者”,这反而让我获得心灵的解放。不然在体制下的苟且生存是会让我抑郁的。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转折点需要说明,是2008年的藏人抗暴,以及之后的藏人自焚抗议。从此一切变了,如同叶芝的诗句:“但一切变了,彻底变了/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我自觉地成为记录者,是为了尽量地不辜负牺牲者的奉献。
不过我不认为我的写作是一种斗士的写作。我所有的写作,只是为了寻找、辨明、坚持一种身份,并争回个人及族人发声的努力而已。最近我在一首诗中写道:“可是你我的经历都不一样/你怎么能代替我去讲我的故事呢?/可是你我的记忆都不一样/你怎么能代表我去讲我们的故事呢?”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