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唯色:平措汪杰先生的故乡巴塘及一句西藏谚语(六)

在平汪先生那部口述传记[1]的扉页上,印着一句在西藏几乎人人皆知的谚语:“汉人毁于猜忌,藏人毁于希望。”

十多年前,我在散文《囊帕拉:雪红雪白》[1]中,引述过这句谚语并联想到了平汪先生:

“……许许多多藏人都爱把这个谚语挂在嘴边,自嘲着说,无奈着说,绝望地说,没心没肺地说。但也只是说说而已,怀着各种各样的情绪说完了,还是那样,依然满怀希望,或者说满怀的是梦想。有个安多藏人说,我的梦想是,如果我有一个儿子,我就给他取名‘让旺’(自由)。我奉承道,哦,让旺,听上去多么好听;心里却想,这个梦想很容易实现的,一个男子,正当壮年,有的是澎湃如潮的精子。许许多多藏人都会念叨这个谚语,可是只有那个叫梅·戈尔斯坦的美国人,把这句话印在了他给一代藏人平措汪杰写的传记上。平措汪杰,平汪先生,藏人中最早的共产主义信徒,藏人中率先与中国军队一起进入西藏的合作者,藏人中的格瓦拉。这倒不是说他拥有格瓦拉那样的生平事迹,而是他们有着同样的理想和激情。如果格瓦拉不那么早牺牲的话,如果他也活到了平汪先生如今80多岁的高龄,他是否还要做共产主义的信徒?他会不会同卡斯特罗搞路线斗争?我不知道格瓦拉会变成什么样,但我读到过平汪先生在2004年至2006年连续三次上书胡锦涛,呼吁中共当局与1959年因为中共入藏而不得不逃离西藏的达赖喇嘛对话,呼吁让达赖喇嘛重回故土。而这个出于解决‘事关整个藏区的长期安宁与持续发展以及各民族的平等团结、共存共荣的重大问题’的恳求,却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难道又是藏人千万个梦想中的又一个梦想吗?”

1940年的巴塘县及曲德贡巴。(照片下方广大的建筑物是寺院)。(唯色拍摄)
1940年的巴塘县及曲德贡巴。(照片下方广大的建筑物是寺院)。(唯色拍摄)

记得2011年夏天,我和王力雄在今行政区划的青海与四川两省的康区旅行中,专门去了巴塘县,即平汪先生的故乡。之后我写了《血迹浸淫的地杰人灵》与《巴塘为何经常停电?》两篇文章。在前一篇写:

……这里的气候与水土果然宜人,难怪百多年前清廷钦差大臣凤全打算从四川移民开垦巴塘。凤全本是满人,自己以及自己的民族被汉人同化了不说,还想强迫藏人被同化,导致他被藏人杀,而藏人则遭赵尔丰屠杀。丁宁寺即是当年的屠戮之地,后被改名为康宁寺,沿用至今。

藏名为曲德贡巴的康宁寺,在遭赵尔丰屠戮时被改名丁宁寺;1941年,国民党高官戴传贤题写“康宁寺”匾额,寺院再被更名,沿用至今。(唯色拍摄)
藏名为曲德贡巴的康宁寺,在遭赵尔丰屠戮时被改名丁宁寺;1941年,国民党高官戴传贤题写“康宁寺”匾额,寺院再被更名,沿用至今。(唯色拍摄)

站在如今规模大大缩小的寺院门口,一位老人对我说:“我们藏语称这个寺院是曲德贡巴,丁宁寺是汉语的说法。所谓康宁寺的名称叫不得,它的意思是康地安宁;那么哪个人使得康地安宁了呢?他们指的就是赵尔丰。当年赵屠夫砍我们藏人僧俗的头啊,从街上一直砍到了寺院门口。”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漫长的距离让人不寒而栗。

丁林寺曾经三劫:1905年被赵尔丰焚毁,“将寺内佛像铜器,改铸铜元,经书抛弃厕内,护佛绫罗彩衣,均被军人缠足。惨杀无辜,不知凡几”;1956年被中共军队的飞机轰炸;文革时被红卫兵和造反派破坏。遗憾的是,如今连许多僧人都不知道百年前寺院被赵尔丰焚毁、僧侣遭赵尔丰屠戮的历史。仅仅知道寺院创建数百年,最早属苯波,再属噶举,五世达赖喇嘛时改为格鲁巴等教法史显然不够,寺院的命运与民族的命运、国家的命运,其实紧密相关。

1940年代,在图伯特东部巴塘活跃着一批康巴青年,前排左一为平措汪杰先生。(唯色翻拍)
1940年代,在图伯特东部巴塘活跃着一批康巴青年,前排左一为平措汪杰先生。(唯色翻拍)

寺院即在县城内,绕寺转经的多为老人。似乎除了寺院和老人,听不到说藏语的声音。在县政府门口的广场上矗立多块石头,刻画着巴塘的名胜古迹。好笑的是,在一块石头上看见藏人坐在河边垂钓的画面,藏人的文化中对于水里的动物是有禁忌的,这是否意味着藏人已然汉化?有一块石头上摹写的书法,后来我在巴塘县政府的网站上也看见了,原来属于鹦哥嘴石刻,而鹦哥嘴正是当年杀凤全的遗迹,如今成了县级和省级文物保护的景点,且将凤全的死解释为“凤都护殉节”、“殉难”,那么被赵尔丰借机屠戮的藏人算是什么?我还探访了平汪先生的祖宅,在翻修一新的墙上见到他年轻时的多张照片,非常帅气。不只是他一人出类拔萃,与他并肩奋斗的藏人们也一个个英气勃发。想起多年来每次见到平汪先生,这位被公认为是西藏共产党的创始人、最早跟随中共军队进入拉萨的藏人,总是会感慨无论在生命中的任何阶段,他都有着气质与容颜皆具的美。对此他总是一笑置之,想必他一生都未把外在的美放在眼里,而我们更会对他人生最好的十八个年华竟是在中共的监狱里度过[2]感到惋惜。

回到北京后,我特意把在巴塘拍的照片给平汪先生送去,看着照片上跟汉地城市没两样的故乡风景,多年未回去过的平汪先生有些惊讶:“这是巴塘吗?啊啊,变成这个样子了呀。”听得出,他语气中有些失落。

1954年,尊者达赖喇嘛与平措汪杰先生在北京合影。(图片来自网络)
1954年,尊者达赖喇嘛与平措汪杰先生在北京合影。(图片来自网络)

平汪先生于七年前的3月30日在北京去世,享年92岁。第二天,尊者达赖喇嘛在达兰萨拉大乘经苑的法会上为平汪先生做了特别的祈祷,并说:“他是一位真正的民族英雄,这一点知道很久了。也是一位马克思主义者,同时对西藏民族有着一颗赤诚之心,也因此他曾身陷监牢。……我那年去北京时多次见过毛泽东和其他中共官员,当时都是平措汪杰担任翻译。有一天我俩单独聊天,平措汪杰望着我说,我曾在罗布林卡觐见过尊者,那个时候端坐在法座上的您还是位孩童,如今已成长成这样。说到这里他哭了,而且是放声大哭,边哭边说‘当然是这样,当然是这样’。当时我也不知所措,沉默了片刻,感觉他的骨子里是一位非常热爱民族及虔诚的藏人。”

尊者的回忆让我想起有一次在平汪先生家里,他说起1990年代去瑞士探亲,而当时正逢尊者访问英国,希望与他见面,还通了几次电话。尊者还说自己可以去瑞士。平汪先生虽然渴望见面,但思来想去,还是“向中央做了汇报,请示可否见面,而中央的答复是不见面为好。”从平汪先生讲述这件事的语气中,可以听出深切的惋惜。当他重放当年的录音磁带,里面传出尊者爽朗的、熟悉的笑声,同时传出平汪先生一遍遍的低声呼喊“衮顿,衮顿”,在场所有人潸然泪下。

最后,我要描述一下用藏语说那句西藏谚语的感觉:“汉人毁于猜忌,藏人毁于希望”,两段话的最后一个音节都是很铿锵的“毁灭”,像某种敲击声,甚至更像,枪声。不信你听:“毁灭”的藏语发音是“phung”,近似于“嘣”。随着时间流逝,每一次说出这谚语,它负载的信息就像如影随形的阴影渐渐浓郁,类似于某种结论。但是,如果以佛法的角度来看,因果轮回,业力随转,世间的万事万物生灭变异,并无定论。

注释:
【1】囊帕拉:雪红雪白http://woeser.middle-way.net/2009/09/blog-post_30.html
【2】1960年,平措汪杰以"反革命嫌疑"罪入狱,关押在北京秦城监狱单人牢房长达十八年。期间,他的父亲、妻子被迫害致死,长子被关押六年。他组建的"中共康藏边地工委"和"东藏民主青年同盟"被定为反革命组织,其中六人被迫害致死。1978年获释出狱他已56岁。然而他在狱中研究哲学,后来著有《辩证法新探》《月球存有液态》等哲学著作。他多次致信中共领导人,希望与尊者达赖喇嘛对话,希望尊者达赖喇嘛回到西藏。

2021年6月,整理、写作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