竭力睁开泪珠滚落的双眼,
竭力辨识火劫[1]已过两个月的现场,
火劫!然而足以令人目瞪口呆,
一夜之间似乎全已恢复如初,
似乎一切如常,完好无损,
却又似乎一切归零,噩梦亦归零。
好吧,“你们就享用这黑暗吧。”[2]
忘记你以前几百次见过的——
觉沃[3]佛两侧的绝美而精巧的侍者像,
觉沃佛左右及后面的绝美而高大的菩萨像,
觉沃佛头顶那绝美而历劫仍存的纯金华盖,
觉沃佛背后那憨态可掬,伸手婉拒的“我不走”[4],
觉沃佛面前那含笑而跪,手举供灯的小铜人……
啊,觉沃佛了知这一切。
还要忘记火劫次日那匆匆挂上的帷幔,
那么宽幅的黄色绸帛挂在觉沃佛的身后,
以遮挡云集而至的信众那望穿双眼的视线,
但似乎无恙的觉沃佛左边的立柱未能遮住,
露出了原本镶满的宝石变成了空空荡荡,
有人瞥见帷幔的背后也变成了空空荡荡,
“就像古老的厨房,也像昏暗的深渊……”
仿佛是从烈火与激流中的重生,
仿佛完全地没有任何瑕疵、创痕、污点,
过于神速,过于完美,过于符合人定胜天的奇迹。
黑夜中,帷幔后,被遮蔽的整座祖拉康[5],
不可一世的权力不但可以使鲜活的肉体消失,
更有非凡的魔力使各种材质的塑像原地转世,
那仓促搭起的巨大佛龛,多么新,多么新……
泪水滂沱。甚至心痛如绞。
帷幔虽已取下,屏障仍在那里,在比祈祷声
更大声的禁令和呵斥声中,拥挤的人流多么顺服。
觉沃佛却微笑着。我从未见过如此洞悉的笑容,
而且是亲切的、亲密的,宛如至亲的笑容,
就像是某种认可与接纳,不,更像是欣悦,
啊,觉沃佛了知这一切。
我记住了两件事,在我像是携带瘟疫病菌
行走在众人避闪的这个或那个场合,
在这里,高悬摄像头的觉康[6],一位僧人飞快地
赠我一条黄色哈达,两位正在刷金的僧人飞快地
掀起佛衣,露出觉沃佛左腿上的洞穴给我看——
那是五十二年前[7]愚昧而好斗的众生用镐头造下的
罪孽,但也因此成了辨明真身的标记。
在这里,一位曾与我无话不说的喇嘛说过,
那盘坐的双膝间有如意宝轮在永恒地旋转,
当新旧交替之时,唯有真的虔信者有福目睹,
又如赐予的恩惠,庇护上千年的佛殿及全城。
如今那隐而不见的如意宝轮还在旋转吗?
真金不怕火炼,但为何不仅仅此处成焦土,
所有各处皆成焦土,却于顷刻间被翻新成乐土?
啊,哪一个不肯驯服的人会被挑选来做记录者?
默默收起念珠,如同收起无力又无用的抗辩,
我要铭记这一切:那个火焰漫卷的冬夜,
使合十的双手成了悲痛的祭坛,
使绛红的袈裟成了秘密的包裹,
使无法了知的真相成了不明觉厉的谜团。
啊,觉沃佛了知这一切。
原本修筑在吉雪沃塘[8]那湖水中的佛殿,
在漫长的岁月里一次次示现世间无常,
当突然降临的火劫由小及大,由内至外,
寒风也趁机造势,展示焚烧的景象,
水却姗姗来迟,未能及时浇灭,
这多像一个可怕的隐喻,如同目睹失去了自己
原本拥有的,而远水救不了近渴。
此刻,像牦牛一样沉默的人们此起彼伏地磕着长头,
一位来自康区的老尼做了一个封口的手势,
低声地说那场火劫是不许谈论的。
一位生于1959年的男子在他的杂货店自言自语:
“火劫之后我没再去过祖拉康,我怕自己看见的,
会让多嘴的我抑制不住地说啊说,
这样会惹祸上身的……”
写于2018年4月17日,拉萨
注释:
[1]2018年2月17日,藏年新年初二下午,拉萨大昭寺——尊者达赖喇嘛誉为"全藏最崇高的佛殿"——突发火灾,当晚扑灭。然而至今仍不知那火是怎么起的,那火造成的毁损究竟怎样,至今当局并没有给出一个公开的、完整的交代。
[2]保罗·策兰的诗句,见《罂粟与记忆》诗集中的《走进雾角》一诗,孟明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3]觉沃:藏语,ཇོ་བོ། 即拉萨大昭寺主供佛像——佛祖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藏人又尊称"觉仁波切"、"觉衮顿",至为神圣。
[4]"我不走":指的是大昭寺主殿觉康主供佛觉沃佛像背后的一尊佛像,据《大昭寺:拉萨的坛城》一书记载,在主殿里共有佛陀12岁等身像及21尊塑像,包括高大的释迦牟尼报身像和"我不走",六菩萨和六母菩萨12尊塑像。
[5]祖拉康:藏语,གཙུག་ལག་ཁང་། 大昭寺,位于拉萨,尊者达赖喇嘛称其为"全藏最重要的寺庙。" 由吐蕃(图伯特)君主第三十三代赞普松赞干布修建于公元7世纪初,但在文革中,古老佛像基本被毁,徒留受损建筑,直至1970年代才重建。
[6]觉康:藏语,ཇོ་ཁང་། 拉萨大昭寺供奉佛祖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的佛殿,最中心的神圣佛殿。
[7]即1966年8月24日,大昭寺遭到红卫兵和"革命群众"的破坏,这也是此后蔓延整个拉萨的"破四旧"运动中的第一次公开的"革命行动"。大昭寺几乎所有佛殿遭到破坏,佛像被砸,主供佛觉沃佛像盘坐的左腿遭红卫兵用镐头砍击,留下一个小小的洞穴,迄今可见。
[8]吉雪沃塘:藏语,意为吉曲河下游的牛奶坝子,是拉萨城的前身。其中有一个沃塘湖,用土填湖之后建了供奉觉沃佛的大昭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