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当高高低低的树林渐渐稀少,变成缓缓起伏的、绵延无尽的草坡,花朵和植物不再茂密也矮小许多,这说明海拔越来越高,但对我们(三个康巴男,半个康巴加半个卫藏构成的我)而言,高海拔根本不是问题。接近傍晚时,我们抵达了柯拉乡。确切地说,是依傍着一座山的乡政府。别看只是一个相当简陋的乡政府,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民政、司法、团委、妇联、计生办、人武部(门上画了一个红色的中国国徽)样样都有,然而都锁着门,一个人也不见。前面说过,乡干部都去做松茸生意了。与乡政府相邻的,是具有传统典雅风貌的小寺叫索洛寺。几个穿袈裟的年轻僧人正在打篮球(那个孤零零的篮球架有种遗世独立的风格),受乡干部的委托,暂时代管乡政府的日杂事务,还揣着几个办公室的钥匙,一见我们,忙不迭地打开会议室,搬放行李,点火烧茶。我笑道:“这岂不是夺权了?”
而天葬师仁青的牧场离乡政府很远,阿巴本局长再一次火速地托人送出了口信,然后召集来十几位僧人,毫不疲倦地却也是例行公事地传达了党的宗教政策,如“搞好反分裂斗争……做好清退18岁以下的年轻少年的工作……教育和控制私自出境……活佛转世要按照程序和规范政策进行……党委政府要加强对宗教事务的管理”,我躺在从寺院搬来的垫子上,一边喝着僧人送来的没取过酥油的纯酸奶,一边记录下这几条就困得不行,竟倒头沉睡过去,醒来已是天光明亮,空气清凉,让人心旷神怡。
而接下来的早餐必须着重介绍一下,那是一碗绝对纯粹的“喀地”,是所有的用糌粑做的食物里我觉得最好吃的一种,也是众多康巴的最爱但卫藏人几乎不这样吃。其做法是用手指将酥油与糌粑捏啊捏啊捏成融合在一起的许多小块,压实,倒上一点茶,伸出舌头像小鸟啄食分数次舔那薄薄一层,然后再捏酥油与糌粑,压实,倒上一点茶,再伸舌头舔去又一层,如此反复,直到舔光为止,多么美味啊这个关键是酥油须优质且足够多。对了,此地还有一种糌粑的吃法。那天我们走下郭岗顶山,在树丛中见到一种像倒置的灯笼形状的花朵,就有人将糌粑撒入花蕊中,还分了一朵给我吃,口感不错,有一种特别的芳香。
然后,茶足饭饱的我们步出乡政府,去朝拜了旁边的索洛寺,光线暗淡的大殿里供奉着莲花生大士的塑像和宁玛派护法神孜玛的塑像,都很崭新。从僧人那里了解到,寺院最先是宁玛派,现在是格鲁派,实际上历史悠久,长达九百多年。五世尊者达赖喇嘛时代蒙古人来过。1950年代末解放军占领住过。文革中沦为废墟,后来虽有修复,但不够结实,遇到下雨下雪就很危险。又听僧人讲,其实乡政府的位置过去是寺院的护法殿,但拆光了重盖成军营建筑的式样,这“破旧立新”的革命力量还真的是无远弗届啊。
仁青出现了。他满头大汗,手中的缰绳还牵着一匹气喘吁吁的马,原来他接到口信时正在给生病的牛打防疫针,然后就马不停蹄地飞驰了五个多小时。我有些惭愧,又不是他想见我,怎么能这样打扰他呢?但仁青却一脸地喜悦,看阿巴本的眼神就像是看自己的儿子。他俩相识多年,早就结下了深厚的情谊。阿巴本不但喝他熬的茶、吃他做的酸奶,每次仁青上县里参加畜防工作会议时,还请他住在家里,这跟周围很多人的态度是不一样的。虽然仁青是党员,还是柯拉乡畜牧防疫工作站的站长,但是只有“刀登”这个称呼与他如影随形。当然,人死了是离不开刀登的,可人活着多少会离刀登远一点,毕竟刀登的身上带着一种奇怪的气味。
是的,就在工作站(其实只是一间低矮的小屋,也是牧民仁青从家里的牧场上被叫来,不是变成天葬师就是变成站长的落脚处),当他热情地给我端来一碗热乎乎的酥油茶,我素来灵敏的嗅觉捕捉到一种并不好闻的气味。我怀疑这就是天葬师固有的气味,但又不便表露出来,只好接过茶顾左右而言他。恰好,用木板拼接的墙上挂着一张毛泽东的画像,那是我们从小就分外熟悉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标准像,而在仁青那铺着一张薄毛毡的床头,两大捧刚采摘的野花怒放着,不对,是四捧花儿错落有致地,供奉着一尊端坐在被哈达环绕的木匣子里的佛祖释迦牟尼塑像。“仁青,你到底信仰什么?”我故意提出了一个复杂的问题,可没想到仁青十分轻松地回答道:“白天嘛,我相信毛主席;天一黑,我就相信我们的佛菩萨。”我做出很惊讶的样子,仁青哈哈大笑,像是为捉弄了我而颇觉得意。当然,他这一笑也就忽略了我悄悄放在桌上的酥油茶。我到底还是一口没喝,因为我心里其实还很是在意那奇怪的气味。
眼前的仁青,那盘着黑色线穗的长发下是一张饱经风霜的古铜色脸膛,高鼻深目,军绿色的长袍里裹着一个敦实的身体,蹬着一双毛毡靴的双腿就像许多习惯了马上生活的牧人早已变形,走路一摇一晃。再过几年他就六十岁了,用他的话说,他也是快要上天葬场的人了。而我重又骑上马,跟着谈笑风生的仁青和阿巴本,远远地望见天葬场时,微风拂来,异味扑鼻。哦,从他身上散发的奇怪气味原来正是天葬场的气味,实际上就是死亡的气味。此时正值午后,座落在山谷中的天葬场更像一片安静的草原,除非留心察看,才会发现散落在草丛中的斑斑血迹,才会发现这里的草丛较之别处要稀疏得多,野花遮地,苍蝇乱飞,小虫很多。
一来到这飘溢着死亡气味的天葬场,仁青就有了显著的变化。也就是说,他一下子显得十分地职业化。他很利索地换上一件压在一块大石头下面裹成一团的布满破洞的绿褂子,包上同色的头巾,从放在马背上的牛皮口袋里掏出一把毫无光泽的短刀(似乎是死人的血使刀的色泽显得十分沉郁)和一把长长的斧头,看来这就是天葬师的行头。接着他走到几块有凹陷痕迹如同是被斧头砸出的长条石块前,连比带划,滔滔不绝。下面就是他对这种特殊葬俗的介绍:
“先说天葬场的风水。这可不是随意选中的地方,是过去一个大喇嘛给看的。你好生看看这地形,它像不像一片屋檐?其实这个天葬场的名字就叫屋檐。送来天葬的尸体男女老少都有,大多是这周边的乡民,也有僧人。但是天葬场对尸体的数量是有限制的,并不是有多少死人就天葬多少死人,如果超额的话就会出现厉鬼。像我们这个屋檐天葬场,是很早以前就有的,到底有多久我也不清楚,反正我当刀登已经二十多年了,光是用这把刀划过的死人就有两百多,那么总共这里划过多少死人呢?虽然谁也说不清楚,但我看得出来已经找不到几块空地了。”仁青拉着我的胳膊,指点着广阔的草地,他眯缝着双眼的样子就像是他能够看见那些曾经躺在这里的死人。可我如何看得见呢?我有点心慌地掂起了脚尖,生怕踩到什么。
“人死了,”他用强调的口气说,“如果没有好好地天葬的话,是会变成鬼的,就像壁画上的那种专门在天葬场出现的鬼,尸陀林的鬼,一身的骷髅架子,很吓人的。不过我没见过,可能是我身上死人的气味太重了,连鬼也不想闻。但是好些人都看见了,就在前不久还有一个放羊的女娃娃看见了。这说明我们这个天葬场该作废了。其实现在除非是凶死的人在这里天葬,一般都送往红龙乡的天葬场。那里的刀登叫彭措尼玛,四十多岁。他用一年半的时间磕着长头去朝拜过拉萨。他才当了十年的刀登,就已经划了一百六十多人。连理塘县的死人都要送到那里去。那个天葬场是大喇嘛丹增德勒给看的,在半山上,很大,吃死人的鹰鹫也很多,有两百多只,最老的鹰鹫名叫汤嘎,因为它的羽毛是白色的。虽然他是我的徒弟,但他第一次天葬是大喇嘛丹增德勒亲自来教的,死者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婆。”
仁青又蹲下,神情愈发认真:“划死人是不能乱划的,有严格的次序和刀数,”他用刀在一块青色的石头上划了几下,划出一个四肢摊开的人体形状,惟妙惟肖。“先得在背后正中划一刀,接着在肋骨划两刀,再翻身往肚子上划两刀。不过小孩子就用不着这样讲究了,太小了,划几刀就可以了。但大人就不同了,男人得斜着划,女人得竖着划,而僧人的话,要按照袈裟的样式来划……”
出乎意外的是,仁青甚至还要求不停地按动快门的我,给他拍摄这样一张特殊的照片:他蜷伏在草地上,像一具被捆绑了四肢的尸体,眼睛紧闭,面容一下子塌陷,显得了无生气。他郑重地说:“送来天葬的死人都是这样子。我很想看看我自己死了之后,被抬到天葬场上是一副什么模样。你千万不要忘了,一定要给我寄来这张照片。”我当然诚惶诚恐地应承下来。对此,仁青表示满意的方式是用多少带点遗憾的口气说:“前几天那边草场纠纷打死了一个人,”他指了指身后那似乎藏着无数鹰鹫的山,“你早来几天就好啦,你就可以看到我是如何用刀子划开那个人的,你就可以看到铺天盖地飞来的鹰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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