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RFA博客:当冈仁波齐再次出现在眼前……(一)

去转山吧,我们去转山,
务必祈求观世音的护佑,
才能恢复健康和尊严,
才能悲喜交加。

我们在转山。(唯色提供)
我们在转山。(唯色提供)

1、“上来透口气”

当冈仁波齐再次出现在眼前,是2021年9月9日。距离第一次转山时见到,已过十九年。

圣山以其特别而著名的形状——对我而言,亲切得如同故乡中的故乡——像难以形容的瑰宝晶莹剔透,闪闪发光。如果不是山下插着那块醒目的/刺目的红底黄字标语——中文和藏文写“时代先锋 魅力普兰”——我可能会以为自己在做梦。一年前,我开始写当年于圣山遇见从边界那边来的行脚僧时,近乎无望地感慨何时才会有机会再次转山。

不真实的感觉被红标语戳破。正可谓“一路念卓玛/一路上,触目皆是红标语/提醒你:要感恩,要感恩”。卓玛是度母的藏语,救度佛母,观世音菩萨的化身。

转山时下雪了。(唯色提供)
转山时下雪了。(唯色提供)

我没想到,我竟在北京办到了去往西藏自治区的“边境管理区通行证”,且为期三个月(其实这与我的户口如今在汉地有关,也即是说,户口不在藏地的,都容易办)。我原以为我又得像以前那样,几次三番地央求国家权力的化身恩赐这一纸“通行证”,准许我履行一个佛教徒的功课。也因此,当我真的走上了五十多公里的转山路,却有几分恍惚,似乎难以面对梦想成真的事实。

我也没想到连拉萨也获得网开一面的待遇:“通行证”放开,人人可申请,不过为期只有一个月。我欢欣地告诉王力雄,却被他冷静的几句话点醒:“冈仁波齐本来就是你们的圣地,朝圣本来就是你们的权利,为何要感激涕零?这不是斯德哥尔摩症么?”需要补充的是,“十一”长假即中国国庆假期之后,相关政策又有变,拉萨又跟过去一样很难办“通行证”了,怎么会这样?这简直就像权力的游戏,让无权利的平民忽喜忽悲,无所适从。难道是无数藏人成群结队地朝圣,追求、认同宗教信仰带来的幸福,让统治者不爽?还是处于紧张状态的边界有特殊情况发生?

对于我来说,或许真的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奇迹。多年来,我不停地书写着圣山,反复地回味着第一次转山之行……“上来透口气!”我自言自语。其实这句话是乔治·奥威尔说的,当然我知道他接着说:“但哪里有空气呢?我们身处的垃圾桶已经够到同流层了。”【1】但我还是喜欢这句话:“上来透口气!”这正是我转山时的感受。也许很多人会因为高海拔反而出气艰难,可我恰恰相反。

之前我写过,鉴于当年转山一天完成,五十多公里只顾快走,以致于多年后悔,许愿若能再次转山,一定要慢慢地走三天,慢慢地看风景,慢慢地感受圣山所独具的力量。而这样的时刻终于来临——

磕着长头转山的藏人少女。(唯色提供)
磕着长头转山的藏人少女。(唯色提供)

冈仁波齐或在晴空下,或在云雾中,有时候见得到,有时候见不到,但都格外地美。一路遇见许多磕着等身长头转山的藏人,或众人相伴,或独自一人,风雨雪无阻。很多磕长头的都是年轻人:一个染发戴耳环的男孩考上了成都的大学,转完山就要去上学;一个秀丽的女孩听到我把旁边的男子当成了她的男友笑得蒙住了脸,因为那是她舅舅。一路还遇见许多盛装以饰的男女漫步似的走着,环佩叮当,发出清越响声,伴随祈祷声声,是喜悦诸多神灵的意思吧。革吉地方的女子服饰美丽,尤其是帽子别致,翻翘的帽檐类似麋鹿的弯角。从拉萨来的,不少像退休干部,谨慎、矜持又礼貌周全。

这些动人的景象是朝圣/转山的盛景,我因此感受到平时少有的快乐:与同行的族人打招呼,互致吉祥如意;在某块大石头前停下,模仿围在一起的族人,闭目用手指触碰石头上的某个凹处,以示衡量对父母是否孝敬,爆发出一阵阵欢笑;走过外转道上的最高垭口卓玛啦,下起了小雪,我滑了一跤,扑倒在一块石板上。几乎同时,援助之手迅速伸来,将我一把扶起。是一位白须飘飘的清瘦老者,白色藏袍用绛红腰带系住,白色长靴有五彩图案环绕。我忘记了多少有些疼痛的疼痛,情不自禁地说:“波啦(老先生),您太帅了!”

我爱转山路上遇到的人们。包括那个因疫情无法回到杭州家里,羁留拉萨长达一个多月的苍白女子,独自转山的她走得极慢。无论如何,几乎都是因为精神的理由,才走上了高高的、迢迢的转山路,为此奉上赞叹与祝福。我更庆幸自己与如此众多的族人及信仰者同行,仿佛重返千百年来不曾中断,而世事反转的今天有过中断却无法被强权消失的朝圣盛况。


注释:
【1】:见(英)乔治·奥威尔小说《上来透口气》,译者陈超,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