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祈愿再转圣山
我希望我用文字表达的,不仅仅是一个佛教徒的转山朝圣,而是富有更多层次、更多意义的叙事。其中当然有政治的干预和影响,而这其实是最主要的,单纯意义上的朝圣在如今已无可能。连圣山显露真身时,朝圣者远远看见的,却是鲜红为底、黄色字体的标语牌不止一个,用中文和藏文书写政治新话,并印着中共党旗、天安门华表、大会堂的红五星天花板等。你没法不最先看见这些,突兀而醒目的色彩、文字及图示,如同不邀而至的权力者,在蓝天白云、白雪圣山、褐土绿地与经幡丛构成的本土世界中,那么地理所当然,那么地喧宾夺主。
“但我并不是很在乎”,这也是乔治·奥威尔说的。所以我没有在社群媒体上贴出这些标语牌,虽然我拍得足够多。我力图想忘却,想忽略不计,想当它不存在。然而不可能避开,除非五蕴皆空,以致于还是会被痛苦的情绪攫住。单纯意义上的佛事也已不存在,连寺院的僧侣都不复以往,有的沉默不语,有的逆来顺受。但也有个别的会仗势欺人,我后来在卫藏的一座具有悠久历史的小寺里遇到过。为此我写了一首诗,给后者那样的人:
"他穿解脱者的绛红衣
却像狗贪恋其食瓢
露出了帮凶的嘴脸
制造了障碍
但我们不生气
自有因果,将其送祟。"
其实我多次落泪或哽咽,在朝圣的路上。我唯有紧紧地握住一百零八颗念珠,不放松或不失手;唯有仔细地辨析、勇敢地追随若隐若现的足印,而不是心生畏惧,怯懦地后退。与此同时,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同他们——霸凌者、唯物主义者以及背叛者——之间绝无可能填补的价值鸿沟。
无论如何,重要的是行动,是需要走上朝圣之路,我因此所获得的比幸福与痛苦更值得铭刻心间的感受。正如著有小说《朝圣》的巴西作家保罗·柯艾略所写:“……直至我最终明白:超凡之境恰在凡人之路上。如今,这一领悟成为我人生的珍宝,将伴我终生,使我去面对一切。”他还说:“这条朝圣之路正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是的,也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甚至还影响着我的来世:“请确定自己的身份,决不妥协,哪怕孤独一人,”我悄声地对自己说。这就如同转山三日后的命名,使得每一天有了命名似的价值。
而当明月升起,恰值藏历十五,我和同伴回到了拉萨。两周朝圣为主的游历,诸多非比寻常的际遇,如同隐藏或遮蔽的事物,实际上是关于历史与现状的真相,将随这并不算短的时光渐渐融入内心,然后才能让自己克服对世俗世界种种暴力的恐惧和躲避,努力地将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说出口。
仰望夜空,仔细体会:此地的月光似与我在强国帝都所见的蒙昧昏暗的月光不同,如此清澈,如此寒凉,更具有明心见性的力量,可以清晰地照亮生命本身,也就会真切地看见生命的无常。这让我想起五世尊者达赖喇嘛在《诗镜》中写的一首诗:“如果称作词的光,不去照亮轮回界,那么这全部三世间,就将变得黑黢黢。”
这益发坚定了我的信念,即作为一个有使命感的写作者,绝不能写废话;那些毫无意义的废话,绝不属于我,因为我是需要意义的;并且我深深知道的是,这意义与真相有关,与记忆有关,更与说出这一切的勇气与良知有关。而我不会畏缩后退,也不会虚与委蛇,依凭各种冠冕堂皇的借口,在遭到荼毒的生活中选择充满心机地过活,没有比活得犬儒更卑贱的了。
清冷的月光也照亮了一种更深刻的关系,我认为是因果律,即业力:“菩萨畏因,众生畏果”,这是佛陀所言。作为观世音菩萨化身的五世尊者达赖喇嘛在他的秘传中写过这行诗句:“那些因业力而觉醒的人会跳舞”!我仿佛看见,在身陷各种瘟疫的痛苦众生当中,只有因此而觉醒的人才会在月光下跳起生命的舞蹈,那是绝无仅有的美好舞蹈,既与今生难得的人身相匹配,也为来世的解脱积累着善因。
感恩诸佛菩萨、本尊护法、喇嘛上师的护佑!我当继续祈求他日获得再来转山的福报,蒙受具有永恒价值的圣山赐予加持,让我或我们再一次地,一次次地,从一场场遍布人间的瘟疫漩涡中“上来透口气”,这无疑是必须的。我还相信,类似于我在十九年前第一次转圣山,遇见了来自边界那边的行脚僧达琼喇嘛;如今第二次转圣山,遇见了来自边界这边磕长头的男女牧人。实际上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领悟了圣山本质的实修者,而我需要在未来的日子里细细领略其中的启迪,类似于体会和呼吸不可缺少的氧气,那才是活命的气。
2021年11月写于拉萨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