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RFA博客:在冈仁波齐遇到的行脚僧,及圣山南面的藏人与流亡的精神领袖(十二)

15、想起木斯塘王国及尼泊尔比兰德拉国王的一些往事(下)

同时,由拉姆次仁(应为宗喀·拉莫才让,Tsongkha Lhamo Tsering)这个名字我联想到他的儿子丹增索朗(Tenzin Sonam),住在达兰萨拉的电影人,于2008年2月与身为印度人也是电影人的妻子Ritu Sarin及摄制组非常不容易地来到北京,为正在拍摄的纪录片《乌云背后的太阳》(The Sun Behind The Clouds: Tibet's Struggle For Freedom)采访了我和王力雄;还拍摄了为8月在北京举办的奥运会修建的鸟巢体育馆,当时还在施工。一见面,丹增索朗就送给我几本厚厚的书,介绍说是他的父亲在流亡岁月中著述的回忆录。那是一套用藏文著述的丛书,多达12卷,是对西藏当代历史至关重要的记录。宗喀·拉莫次仁是安多宗喀地区的藏人,“四水六岗卫教志愿军”非常重要的领袖之一,少年时代去南京学习,中文非常好,藏文则是在流亡之后并在尼泊尔的监狱中进一步学习的,当然他再也没能返回故乡。丹增索朗的另一部纪录片是关于他和妻子曾去过父亲的老家,见到父亲的兄弟,彼此之间几乎语言难通。但他们带他到山上的一排家族坟地,流泪指着一个空处说,这原本是留给他流亡在外的父亲的墓地,但这已是汉化的葬俗……。

1976年6月5日,任荣在拉萨机场迎接尼泊尔比兰德拉国王。(图片转自网络)
1976年6月5日,任荣在拉萨机场迎接尼泊尔比兰德拉国王。(图片转自网络)

念及丹增索朗与我各自的人生,此刻我意识到:我们的父辈既是同族人,却又是敌对的军人;而我和他成了友人,并且都是流亡者(是的,我认为,当我因写作而被开除出中国的体制时,我即从此成为流亡者,内部流亡者)。他有故乡归不得,但他所在的流亡族人的圣地我却去不成,尤其是在2008年3月发生于全藏地的抗议之后,更是没有来往的可能性。两代藏人的命运正是西藏近代史的部分缩写。

在网上搜寻相关讯息时,我看到一张以前没见过的照片,是1976年6月5日比兰德拉国王抵达拉萨,受到时任西藏党政军第一把手的任荣满面笑容的热情迎接。实际上,比兰德拉国王的每次到来都是非常重要的国事访问,当然最有名的是1973年12月9日携王后与毛泽东会见的趣闻。据毛泽东的英文翻译章含之回忆【1】,当毛见到漂亮的王后,握手时拉着她的手久久不放,王后的手被毛拉了那么长的时间,“在场的人包括国王都不敢笑,也不敢提醒毛,只是年轻的王后十分尴尬。事后,我们猜想是在国王访问之前,有人向主席谈及王后年轻、端庄、美丽,主席很想亲眼一见。”比兰德拉国王来拉萨之前,在成都停留数日。离开时,作为毛泽东接班人的总理华国锋专门到机场欢送,其中还有时任四川省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赵紫阳。

1973年12月9日,毛泽东会见尼泊尔比兰德拉国王、王后。(图片转自网络)
1973年12月9日,毛泽东会见尼泊尔比兰德拉国王、王后。(图片转自网络)

比兰德拉国王在拉萨的每天活动都是报纸头版。据新华社报道【2】,当时还特意安排尼泊尔贵宾“观看了拉萨市民兵的军事表演。……参加表演的藏族、汉族、回族和布依族(还有布依族?)男女民兵,为贵宾们表演了高炮对空中活动目标射击、步兵打空降、步兵排射击以及步兵班和单兵对抗射击等军事项目。……表演结束后,参加表演的男女民兵列队高呼‘中尼两国人民友谊万岁!’”在如此声势浩大的阵仗前,不知道比兰德拉国王有没有受到震慑。其他活动还有:“尼泊尔贵宾游览了布达拉宫”;“参观了西藏革命展览馆”,目睹了“把封建农奴社会的旧西藏变为社会主义新西藏的光辉历程”;“游览了哲蚌寺、罗布林卡”;“参观了具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的古代建筑大昭寺”(其实,大昭寺正是吐蕃君王松赞干布为从尼泊尔迎娶的王妃赤尊公主所建)等等。在文艺晚会上,“曾到尼泊尔访问并受到过已故国王马亨德拉陛下亲切接见的著名藏族女歌手才旦卓玛和独唱演员常留柱,怀着激动和喜悦的心情,用尼泊尔语分别演唱了《中尼人民情谊长》、《中尼友好歌》。”

当尼泊尔贵宾于6月9日离开拉萨,“拉萨各族人民身穿节日盛装,聚集在街道两旁。……青少年们吹响竹笛,打起腰鼓(据说是陕北腰鼓),欢跳民间舞,高唱友谊歌。人们挥动彩带,不断高呼口号,热烈祝贺比兰德拉国王访问我国四川、西藏地区取得圆满成功,衷心祝愿中、尼两国人民的友谊万古长青。”如今寄寓台湾的流亡藏人索朗多吉对此回忆道:“那时,我二哥在拉萨中学念书,他们也要排队迎接,用尼泊尔语言来欢呼。我虽然还小,却记住了这段欢迎词,至今没忘,可能发音不一定准,但至今这段欢迎词还印在脑海里:‘苏嗨达,苏嗨达,嗨迪嗨,嗨迪嗨,玛哈哒啦比兰德拉!’”另一位藏人也回忆说:“记得居民们在大昭寺前的街道两边迎接时,我也跑去看热闹,也看到了尼泊尔国王。”显然这个访问在当时的拉萨是多么地轰动,而如此隆重款待当然是对比兰德拉国王所做的贡献给予的回报。

木斯塘末代国王与民众。(图片来自网络)
木斯塘末代国王与民众。(图片来自网络)

对了,杨公素的书中【3】也提到木斯塘,是以“中尼配合扫清尼境内康藏叛匪”为题写的,摘录其中重要几句;“中尼两国于1964年协商,如何配合剿灭这股匪徒。尼方乃不断地向中方提供该股匪徒活动情况,向居住在尼境内其他藏族‘难民’散发中国政府印刷的大量招降传单。这些传单起了一定的分化作用,将死心顽固的叛乱分子孤立起来。尼政府并限制叛匪活动,阻止运送粮食弹药,同意中国军队在一定条件及地区进入尼国境向叛匪发动攻击,年尼泊尔军队也采取一些军事行动加以配合。这样,在中尼双方配合下,于1964 6月,终于把盘踞穆斯塘的康、藏叛匪全部肃清。”不过他写的这个时间有误,并不是1964年,而是1974年,他的记忆出错了。

然而如今的木斯塘连自治王国都不是了,原本14世纪建国,18世纪被尼泊尔兼并,2008年被废除,成了尼泊尔的一个县,人口仅1万5千人。八年后,即2016年,被废黜的木斯塘国王在加德满都去世,象征着曾经拥有比较完整的自我的一页成了过去,也就任由他人猎奇、纷扰。据说,每年约有4千名游客来访,一个并不大的旧王国却有超过两百家的酒店,早在新冠病毒流行之前就上了无处不去的中国游客的攻略名单,并以“中尼边境上最后的秘境国家”作为旅游广告词。而最新的广告词就像是不甘落后的号召:“中国边境的失落王国,去过的中国公民不足百人”。这意思是,中国游客要像填满拉萨和全藏许多地方那样,填满木斯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