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它蛮横的吹刮下,树
驯服地弯曲……”
在它蛮横的吹刮下,骨头
驯服地弯曲……
不远处,羊群散开,垂首觅食的姿势
那么温驯,好似听话的奴隶。
——唯色诗集《阿尼玛卿,阿尼玛卿》第57首
2、
我是一个诗人,以写作为生,不过不是每次转山都要写一本诗集。起先也没有计划要写这本诗集,仅仅想以日记的方式记录朝圣见闻,最终形成由83首短诗组成的诗集,这显然是圣山阿尼玛卿的馈赠,我这么认为。
熟悉圣山的朋友读了诗集后说,“觉得再次进入了圣山的怀抱,再次遇见了自己朝圣时的那些人。这些文字,更像是一本用诗歌形式创作的‘朝圣民族志’,一本诗意的圣山民族志。”但对于我来说,这本诗集更具有个人的意义,我以转山的时间顺序所叙述的,其实是由外境步入内心的寻觅之路,是探究自我及族人的“驯化”与“不可驯化”之路,是确立并坚定我及我们的身份之路。
这本诗集我是用中文写的。实际上我的写作都是用中文写的,身为一个生活在今日图伯特的图伯特人,与所有生活在今日图伯特的图伯特人一样,受制于、日益依赖于把图伯特“驯化”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强权,而“驯化”的方式,包括殖民教育。
然而,正如我热爱的诗人Paul Celan(保罗·策兰)在从德国给妻子的信中写:“我用来写诗的语言与这里或任何地方的语言无关。”这让我认识到:我用来写诗的语言也与这个语言无关,而仅仅与我的故乡有关,与我那被我写诗的语言所覆盖、所吞并的故乡有关。也因此,看见了吗?这之间实际上有着多么不正常的,于我个人是多么心碎的关系和真相。
在这本诗集中,我希望我用诗歌表述的不仅仅是一个佛教徒的转山朝圣,而是富有更多层次、更多意义的叙事。其中当然有政治、经济的干预和影响。单纯意义上的朝圣在如今已无可能。比如我们抵达阿尼玛卿的转山起点,首先看见的,是插在玛尼石即祈祷石旁边的红色标语牌,用藏文和中文写着“中国梦”。没法不最先看见,那突兀而刺目的红色如同不邀而至的强权者,那么地野蛮,那么地喧宾夺主。
而在转山的过程中,我们震惊地看见冰崩对山体、道路和草场造成的破坏痕迹,“一路黑色,望不见头”,而“官方说全球气候变暖/导致雪线上升,冰川退缩/这十年发生了三次大规模的冰崩/但本地人说灾难的发生/跟这些有关:在神山开矿,/污染泉水,狩猎动物……”;“有个德尔尼铜矿/就在阿尼玛卿的脚下/挖了十几年还在挖/牧人们忧心忡忡地说:/‘半夜都听到挖掘机/不停挖矿的声音……’”

这本诗集应该是我和藏学家Katia Buffetrille(卡提亚·毕菲特里耶)的合著。不但每一首诗有她的身影;还有她从1990年、1992年、2002年以及2018年这次转阿尼玛卿的图像记录。她拍摄的照片张张珍贵,记录了逝去及正在逝去之美,其中神山壮丽,信徒庄严,骏马和牦牛也透着本土的骄傲。
诗集还附上了她在新冠疫情最初爆发时封城几十天的巴黎写给我的信:“……想跟你分享我首次转这座山的回忆。在我四次转这座山的经验中,这‘第一次’在我心中留下了最深刻及温柔的记忆。它启发了之后多次的、在图伯特不同神山的转山旅程。由于我出生在欧洲最高峰、法国勃朗峰下的霞慕尼市,生为高山之女,我命中注定会对图伯特的高山感兴趣。之后又成为人类学家以及图伯特文化的专家,我一直想理解藏人与高山之间的关系。山,在图伯特的风景中无处不在。图伯特的山,含有坚不可摧、连历史或全球化甚至地球暖化都无法破坏的宗教含义。”
其实几年前,我和Katia还转过另一座圣山卡瓦格博,位于如今行政区划的云南省藏地,领略到与阿尼玛卿不一样的美。Katia是我转山的好伙伴,非常希望我们拥有再转一座圣山的幸运,比如位于图伯特西部的冈仁波齐,几大宗教的圣地,但愿强权设置的障碍能够被我们的愿力所克服。
需要补充的是,当这本诗集译成法文即将完成之时,由我朗读诗集并由绝地今书工作室配乐、配照片的方式,制作成24期视频,发布于王力雄在YouTube开设的频道——绝地今书,以此方式再现了我与Katia徒步朝圣阿尼玛卿之路,每一步都是让我们的精神上升的印记。
2022年3月,于拉萨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