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也是一种“传统的发明”
真心建议今天的阿里地区或西藏自治区的歌舞团体,怀着真诚学习的愿望,去往Limi地区向Limi藏人学习正宗的宣,而不是脑洞大开地各种新编。就在圣山的另一边,古老的宣一直存在着、延续着,会宣的舞姿与歌唱的女性不少,会用达玛鼓和素呐为宣伴奏的男性也有。并且,更重要的是,依然是在寺院感激赐福、祈求护佑的法会上和民间寄望新年的仪式上才能看到宣,而这不正是宣作为宫廷礼仪乐舞的本质吗?
我与一位藏人学者讨论时,他无奈笑道,“我们这边的宣舞已经成了变异的宣舞”,还说各地的传统舞蹈在今天被变异的不少,如“纳西锅庄”、“舟曲踢踏”等等。所谓的变异,也即是对原本的歪曲,也即是将自己的文明奇观化,来迎合、取悦和满足他者的想象,这其实跟谄媚权力、谄媚流俗有关。具体地说,一方面迎合旅游观光业,迎合以中国游客为主要游客的趣味,将原来的习俗变成了表演;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是,在西藏,由于一切都是政治至上,任何都是政治第一,所以还要迎合官员的趣味,将表演变成宣传,以致于今日推陈出新的宣,成了一种“传统的发明”。
当然我理解不少以极大的热忱投入其中的本族知识分子,他们的本意并非要将自己的传统奇观化。我太知道他们有多么担心本族的诸多宝贝,在与其说现代化不如说殖民化的潮流中消逝,为此付出各种努力予以留存,其中被证明是最有效的方式即借力当局:不但要得到当局的明文允准,还要得到当局的金钱扶持。然而,当局绝不会只有付出不要回报,甚而至于是要为我所用的:在这个“交易”中,当局才是最大赢家,基本上也是唯一的赢家。也因此,我们可以看到的是,宣是怎么变成了名义上的宣。而在这个过程中,一些本族人的努力反而很糟糕,他们投其所好却用力过度,结果适得其反,虽然得到了让宣及类似的传统生存下去的可能性,但变得不伦不类,反倒成为了在殖民状态下的,由本族人完成的“殖民创造”。
某种传统的发明,意味着发明传统的人或者说允许发明某种传统的人是有所图的。类似今天的宣等“传统的发明”甚至令人不安,是因为当局在这个过程中,实质上更意在取得一种比话语权更大的权力。以宣为例,今天有资格判断、界定什么是宣的人,并非当地人,而正是当局。他们可以说哪些歌词适合唱或不适合唱,哪些舞姿可以改编或不用改编,这都是他们说了算。即使他们不懂,也自有善于揣度他们心思的某些当地人曲意逢迎,或主动篡改。然后,他们会标榜自己才拥有宣的“正统”身份,甚至是唯一的“正统”身份,来取代、遮蔽Limi等地的宣。
这让我想起几年前在读英国学者霍布斯鲍姆的著作《传统的发明》[1]时认识到,之所以会产生传统的发明,意在对抗时间来获得某种权力,这应该是最主要的目的。似乎是,今日发明的传统古来有之,那么现在是什么样,过去就是什么样,将来当然也一样。被发明的传统意在建立发明者所需要的过去,从而掌握现在和未来,这是一种企图主宰时间、拥有时间的野心。正如一个奇特的现象和悖论是:在天朝素来对传统并不在乎,毫不珍惜,百年来所做的一切不是“破旧立新”就是“推陈出新”,却好像特别沉醉于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发掘”、“命名”和“保护”。各种名目繁多的“非遗”、“文创”层出不穷,却都成了“传统的发明”,“新发明的奇观”目的是展示帝国的皇恩浩荡,赐予各地古为今用的良机,然而事实上呢?
比如,在对待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大昭寺及其周围环境,虽然早在2004年的“第28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大会”上,就做出了若干项有关拉萨的决定,提到了保护拉萨老城区的必要性,并强调:“应停止拆除历史性传统建筑,……任何有必要复建的建筑物应当符合这个地区的历史特征……”但近些年来,对拉萨老城区的改造动作却非常大,几乎年年都有各种名目的浩大工程。比如:拆除一座座老房子;迁走一户户原住居民;迁走原本属于转经道相关部分的所有摊位;改建重写历史的纪念馆,如“清驻藏大臣衙门”、“更敦群培纪念馆”;将旧日的拉萨市政厅朗孜厦设成“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在转经道上开“必胜客”和“肯德基”;以环境保护为名,将一个个传统煨桑炉拆除重筑,用一把把锁给锁住,等于就是形同虚设的摆设;在大昭寺广场西侧的藏式房屋上除了完善军警的岗哨,还增加了一面带有文革风的状如中共党旗的语录牌,画着中共党徽,用藏汉文写着这个时代的最高指示,也是“1984”的新话:“四讲四爱 讲党恩爱核心 讲团结爱祖国 讲贡献爱家园 讲文明爱生活”。等等。
并且在2020年的疫情中,还突然在大昭寺前盖了两座庞大的中国式碑亭,以及到处密布岗哨、安检门和伪装成转经筒的摄像头,以及到处插满大大小小的五星红旗等,使得这“新发明的奇观”愈发凸显意识形态化和商业化并重的主题公园,以致于:生活在拉萨的藏人、从各藏地很不容易来到拉萨朝圣的藏人,是这个主题公园具有异域风情的观赏物种;原本具有宗教和传统意义的地点成了舞台布景和游客的取景位置,而不得不挂出恳求免打扰的告示牌;那些身穿舞台化的“民族服饰”、将转经筒等佛教用具当做道具或模仿满清驻藏大臣的戏装随处自拍、他拍的中国各地游客已经很干扰本地人的生活,却并不以为有何不妥,显得既无教养更无公德心,反倒成了转经道上的主人。从不少照片和视频上可见,那些在佛殿门口矫揉造作留影的游客,明明眼看着藏人老者沿着一圈置有转经筒的小路走过来,却不懂得让路;如果真的不懂,那不是蠢就是坏,但关键还不是让不让路的问题。
看似迷恋本地风景和文化的游客其实是名副其实的新殖民主义者,其旅游帝国主义的行为所蕴含的力量也是毁灭性的。推特上有这样的评论:“中国游客在旅行时也不会放过民族沙文主义,或者说他们的旅游就是侵入性的民族主义本身。而旅行本该是个人的、愉快的、不需要给当地人带来困扰的,独独是中国人,常有拉着别人的美好家园共沉沦的意思,蝗虫过境一般践踏了还觉得是拉动了消费,给了当地人饭吃……。”
回到宣的话题,我要说的是,真的很讨厌旧瓶装新酒那种把戏。我相信,随着时间流逝,圣山两边的宣可能会出现鸿沟似的分野。而我们最后可能会怀着类似于劫后余生的幸运感,轻声叹道:幸而还有Limi的宣始终存在,才会让世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宣。
注释:
[1]:《传统的发明》,(英)霍布斯鲍姆著,顾杭等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