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除了写完整的或可以修改成完整的诗、故事和文章,我会经常写一些片言只语,在一种黑色外壳的活页本上,在苹果手机里的备忘录上;也会将一些读书笔记,摘录在那里。多年来,这些在时光的碎片中记录的一些个人的灵光片羽、他人的智慧光芒,就像我的小小仓库,有时翻看,如同寻见宝石,赐予灵感的火花。
而这宝石,正如我在一首长诗中写的这句:“以系在胸前的一粒绿松石为隐秘的指引/最终我命定般地遇见了它……”而绿松石,藏语的发音是拉玉,意思是护魂宝石或魂石。已故的藏人学者曲杰·南喀诺布说:“根据藏人的传统,灵魂可指一个依处或被拟人化为一件东西,如一块宝石、一座山、一个湖泊等,”绿松石即是“一块充任具誓神灵‘依处’的魂石”。为此,许多藏人都会像系挂护身符似的,在脖子上系挂一块或多块绿松石,但真正被当做魂石的绿松石无需过多,获得佛法僧三宝加持的一块足矣。我也戴着一块绿松石,却是我离开人世已经四百天的慈母次仁玉珍的“拉玉”魂石……
而我随身携带的这些片言只语,日深月久竟也有几十万字,当我读到法国学者让·波德里亚的五卷本《冷记忆》,时间跨度从1980年至2004年,无数的片段话语如他评论一位作家的文字“就像是语言短暂命运的一个核心,一种发出片刻光芒然后就消失的致命粒子”,油然而生的启发使我产生了把我随手记下来的那些散发着宝石光芒的话语,汇集成系列的想法,包括日志类、游记类、自言自语类、读书笔记类等等……
“真相就是人们必须尽快摆脱的东西,必须将它传染给别人。就像疾病一样,这是治愈疾病的唯一方法。谁保留着真相,谁就是输家。”这是《冷记忆》第一卷里的第七段,我虽为之所动,却觉得不寒而栗,将真相等同于疾病,犹如打破了生命恒久远的幻觉,或许自我描述为“知识的恐怖主义者”的波德里亚拥有某种自洽的精神世界很强大,而我,还是发自内心地需要,以一粒绿松石作为隐秘的指引……】
必须绝不取悦于谁。既不取悦殖民者这位主子,也不取悦被殖民者即你的族人。一定要坚持独立的气质和立场,无论是写作还是生活。
所谓的局外人,恰恰是最好的状态,自由的,无所依附的,无所畏惧的,没有比这个更好。你唯一需要在意的,勿能忘记的,就是你的信仰你的诸佛菩萨你的根本上师。
有些他者可以做到“融入”,好像是可以很任性地、很陶醉地、很炫耀地融入到殖民地当中,他的各种研究他的各种艺术等等,如他所说,他很喜欢这里的风景,这里的水土,这里的食物,这里的原住民等等,甚至他还会对这里的宗教有好感,他还会几乎不带口音地说些这里的语言,但是正如萨义德所说:“时间久了,你就会明白政治起到的作用,他是政治体系的一部分,如此等等。”
他们总是爱怀旧,他们这些在拉萨或者在其他藏地度过了青春年华的人,总是爱讲述在他们的时代,有很多很多的实际上与当地人无关的自在和安逸。这实际上正如萨义德说的,“这是对殖民时代的怀念”。他们讲述的都是他们的殖民时代的快乐,“本质上是贪图安逸,休闲和奢侈”,而与当地人无关。就是这样。最终他们感动了他们自己。
有些聪明的脑袋瓜会认为东方主义也不错。我的意思是说这些人会觉得你们,比如西方或者中国对我们东方主义,那么我也可以利用你们的东方主义,来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其实过得不错,过得非常舒服了。东方主义披上了镶有氆氇的藏式风情服装,或者是在北京的超市里买的青稞饼、4500矿泉水等等。东方主义也可以为我所用的。
一位苏格兰诗人写过一句话,“烂熟的民谣和致命的菜肴总是在这个时代结伴而行”。我也就写了这句话:“充满压力的道德绑架和寡淡而模仿的素食,也开始在雪域高原如影随形。
《写在基因里的食谱:关于饮食、基因与文化的思考》这本书很有意思。其中有句话说:“……为何很多人在远离自己的故乡或者放弃传统饮食之后,患糖尿病、心脏病、癌症、自身免疫性疾病或者其他一些疾病的概率会显著增加。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我们的身体和食物之间形成了紧密的纽带,而我们现在则把这一纽带切断了。”应该不止如此,甚至相貌也会改变,包括肤色、发色、五官等等。
尴尬吗?你觉得尴尬吗?我好像有时候会觉得。但不是跟他者在一起的时候会感到尴尬,而是在自己的家乡,有时候会尴尬,这是因为我在他者当中的时间太长了。比如我的样子,我的说话的腔调,我的有些习惯……是有点尴尬。
凌晨我看到尊者达赖喇嘛与藏人孩子玩游戏的一个视频,我流泪了,因为这个游戏是这样的:88岁的老人数着孩子的拇指说着拉萨的一段民谣,我就想到了我的母亲也这样跟我演示过很多次。五个手指有五句顺口溜:“这个做糌粑糊糊,这个戴真金戒指,这个献三宝供品,这个爱调皮捣蛋……”最后会用手指捅一捅孩子的嘎吱窝。这时我就想到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我再也看不到她对我做这个游戏了,泪流不止啊,这就是失去。
我一直暗暗的以我混杂的血统怀有某种从未公开的好感,甚至少许的骄傲。这表现在我经常说起也觉得惊讶的一个事实。即我无论在低海拔的汉地,还是在高海拔的故乡,都没有任何不适。我既不会像母亲来到我住的北京的最初几天,会嗜睡,多汗,据说这是低地反应。也不会像绝大多数汉人到了拉萨或其他高海拔的藏地,会头痛、呕吐甚至肺部有水声。可能这就是因为我混杂的血统有了两种抗御地理或当即就适应水土的基因吗?这四分之三的藏人血统啊,还有那四分之一的汉人血统。
很早以前我给我的诗集起名“少数”,后来我发现已经不是少数的问题,而是少数的少数,也就是说,我是不可能归于多数的,也不可能保持某种平衡的,我不但是少数的少数,我还是属于另一边的。我就是另一边。我喜欢另一边的说法。我更喜欢少数的少数的譬喻,不,显然已经是少数的少数的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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