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RFA博客:在冈仁波齐遇到的行脚僧,及圣山南面的藏人与流亡的精神领袖(二十三)

24、写这么多的故事有什么作用?

最后,我要补充的是,写这篇文章的经验在我的写作经历中是少有的。原本两个月完成的两万字初稿,现在写成了六个月才完成的六万多字。围绕圣山以及在圣山遇见的行脚僧,交织但突变的历史,具有象征意义的地理备受政治的干扰,族人流离的命运与竭力卫护的信仰,以及更为险峻的当下等等故事不断迭出。我每日倾听、搜寻、整理、补充,感觉被这个好似自动生长的长篇文章给套住了,让我忍不住感叹:这篇越写越长的文章就像一圈转不完的转山路,恰如朝圣路。

在路上出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经历,包括意外相遇的善缘,尤其是诸多善知识慈悲施与我的种种帮助;与此同时,为填补个人在历史、地理等方面的空白,我阅读了二三十本书籍和大量文章,这一切都让我深深地感悟到,我确实是再一次回到了朝圣冈仁波齐的转山路。而这次,我走得很慢,很慢,真正地领略了独一无二的风景。与自然风景不同的是,这是布满了悲欢离合的命运风景,却也不全是绝望的低谷甚至悲惨的地狱,我反而看到了救赎得以实现的未来。那是经历了“颇瓦”(迁识法)之后,无数坚定的勇士们终究会抵达、并会永远守卫的精神极地,任何野蛮力量夺不走。

然而我写了这么多的故事:我去过的地方的故事,我没有去过的、今生说不定也很难去成的地方的故事;我见过的人物的故事,我没有见过却听过声音,而非常熟悉的人物的故事;好人的故事,霸凌好人的恶人的故事……又有什么作用呢?我的意思是,写了这么多故事,我却无法对所关注的一切给出意见或建议。

很显然,能够解决问题的人,在世俗中常常是手中有权力的强人,但他们通常会制造更多的问题,甚至是社会灾难和自然灾难。如政治学、人类学学者詹姆斯·G·斯科特(James G.Scott)以审慎的态度和中间的立场所说[1]:“作为新秩序的设计者……他们的共同点是特别希望使用国家的权力为人民的工作习惯、生活方式、道德行为、世界观带来巨大的乌托邦式的变化。”“一个受到乌托邦计划和独裁主义鼓舞的、无视其国民的价值、希望和目标的国家,事实上会对人类美好生活构成致命威胁。”

说到底,写故事的人不可能是解决问题的人。虽然西藏古代将“故事”或者说包括了各种叙事形式的史诗、传说、寓言和趣闻轶事等,即藏语的“仲”(故事)看得非常重要,甚至于,“仲”是治国、治理王政的重要方法之一,而我只是一个以“仲”即故事为生、类似“仲肯”(说唱艺人)的记录者,仅仅希望赶在一切未消逝之前,将所知道的一些故事一一讲出来而已。确切地说,我是这样一个“仲肯”:永远对地方、人物有兴趣;永远对往昔及怀旧有兴趣。说到底,我更似一个收集者或者收藏者,就像我在疫情中、在北京的雾霾天气中写的一首诗:

愿意是这样一个收藏者:
收藏老照片的裂痕但不做任何修补
收藏深夜来不及熄灭的余烬
留着最冷的明天生火取暖
收藏失踪者不敢大放悲声的饮泣
那或是寻找曾经活过的证据
收藏不可告人或者无可告慰的秘密
那通往人性的深渊可能是救赎之道……
但不愿意收藏愚蠢,那些执着的
拒绝智慧的,却自鸣得意的愚蠢
比作恶多端还无可救药,很难原谅

就在这篇收藏了许多故事的文章将要完成时,现实中的我又来到最初动念写作的地点:正值春夏之交,依然林木葱绿的人工池塘。却伤感地发现,能听出我声音的那条大而绚丽的锦鲤已经消失了,很多鱼都消失了:斑斓的,灰黑的;大的,小的。连我上次离去时,特意去超市买来放生的九条普通的鱼也没有了。只剩下五六条锦鲤,不大不小的。当我撒下面包末,它们飞快地游来,仓促地抢食,惊慌地游走或沉潜,甚至听到脚步声稍重,也会倏忽不见,完全与过去不同。这期间,它们经历了什么样的遭遇呢?我大概想象得出,肯定与人有关。这让我悟觉到无常的迅速、无情及无处不在,譬如不只给一地一国而是给全世界带来灾难的病毒竟发生了变异,以致于疫情复燃,不但夺走成千上万的生命,更令喜马拉雅山麓陷入危情……。这时,池塘周围传来了鸟叫声,静下心来仔细听,听出了好几种鸟叫声,就像是对永远不会停止的希望的表达。


2020年11月至2021年5月,疫情中,
写于屯溪、北京和屯溪。

注释:
【1】即《国家的视角:那些试图改善人类状况的项目是如何失败的》,(美)詹姆斯·C.斯科特著,(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