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仁慈、如此慷慨的独裁者
被誉为“波兰最会说故事的报道文学作家”的维特多·沙博尔夫斯基,耗费四年时间,横跨四大洲,访问萨达姆、阿明、波尔布特、霍查和卡斯特罗五名独裁者生前的御用厨师,写出《独裁者的厨师》一书。独裁者的厨房、独裁者的饮食、独裁者的肠胃,与独裁者的头脑和心灵以及国家政策息息相关,从厨师的眼睛和经历中,可以看到二十世纪“进化了的独裁者”权力运作的秘诀,以及他们奴役人民、他们本人也被权力异化的经过。食物本无善恶,也无阶级性,独裁者的厨房却无法摆脱权力斗争的阴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树倒必然猢狲散,一旦独裁政权覆灭,独裁者身首异处,独裁者的厨师也会如同“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又如“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
在大厨阿里眼中,伊拉克独裁者萨达姆是个仁慈、慷慨的好人,尽管偶尔对饭菜不满意、训斥厨师并以浪费食材的罪名扣工钱,但大部分时候都会在信封中准备额外的小费赏赐厨师。厨师和总统府所有工作人员,每年都会收到两套意大利裁缝师特别制作的全套新衣及厨师职业装。每年都有一名裁缝从意大利远道来皇宫,为大家量身,然后回去制衣,再空运来。萨达姆每年都会为阿里买一辆新车,每年的款式都不一样。每年固定的某一天,行政人员就会拿走他们原来的钥匙,然后把新车钥匙交给他们。
出乎一般人意料的是,阿里发现,萨达姆除了信任家乡提特里克的老乡之外,还信任基督徒,厨房里除了他是伊斯兰教徒之外,全都是来自库尔德自治区的基督徒——即便是在萨达姆使用化学武器大肆屠杀库尔德人之后,这种格局也没有改变。阿里对总统府和政府里身居高位的提特里克人全都没有好感,却认为在那一整个宗族里,“只有萨达姆是好人,真不知道他是怎样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这个判断是本末倒置——如果没有萨达姆这样的暴君,又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提特里克的流氓青云直上?如果萨达姆本人是好人,又怎会纵容坏透了的属下行凶作恶?包括萨达姆的长子乌代——多年后,阿里谈起乌代来仍然心有余悸:“乌代每次见我,那眼神好像都在说:若不是他父亲护着我们,他会把我们所有人都杀了。”
乌干达恶魔总统阿明的厨师欧铜德先后服侍过前后两任总统,反倒觉得阿明比其推翻的前任更慷慨大方。欧铜德断然否定阿明是食人魔的传说,“我从来没有在冷藏柜和冰冻库里,看过来源不明、非我亲手采购的肉。食材全都是我一手包办”。他做的菜受到英国客人赞赏,让阿明觉得很有面子——非洲黑人厨师也能做出跟白人厨师媲美的西餐。阿敏立即叫来幕僚长,让他打电话去询问乌干达最高级的酒店大厨的薪水,再比照这种薪水发给欧铜德。一夜之间,这位大厨的薪资就提高到原来的三倍。如果欧铜德承办了盛大的宴会,阿明还会在信封中放上钱给他,每次上餐,都会跟他道谢五次。欧铜德本已有了妻子,阿明却说,总统的厨师应当有更多妻子,先后帮他迎娶了另外三个妻子,每次婚礼阿明都会亲自参加并赠予大笔礼金。欧铜德后来才发现,阿明正是通过这种方法将他牢牢绑住,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阿明是什么时候将他绑住的。若是少了阿明支付的薪水,他的生活会有困难。“阿明对身边的护卫、底下的部长,甚至是友人,似乎也是这个做法。”
如此冷漠、如此可怕的独裁者
独裁者的仁慈、慷慨之下,还有另外更为本质的一面:冷漠、可怕。几乎没有一名厨师能与独裁者主人善始善终。阿里在萨达姆统治末期请辞,萨达姆居然网开一面,准许他离开,只要求他每年冬天为之制作一大批风干牛肉。阿里全身而退,他最后一次为萨达姆做风干牛肉后没多久,美国出兵伊拉克,萨达姆在提特里克的行宫附近被抓,后来被处决。阿里做的肉干就挂在行宫门口的棕榈树上,直到最后,萨达姆都将牛肉干带在身边。
欧铜德有一次做了美味的抓饭,阿明的儿子吃得不停嘴,几乎撑破了肚子,然后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阿明认为儿子被人下毒,咆哮说:“要是他出事,我杀光你们。”欧铜德知道这不是中毒,而是吃多了,就带着这个孩子去医院,总统的私人医生赶紧给孩子按摩肚子,直到孩子放出一个好大的屁。结果,阿明将这事当做一个笑话,一连说了几个星期。但欧铜德知道:“这对我来说没那么好笑。当时要不是我保持冷静,带孩子去医院,我可能已经不在了。”果然,不久后,他失宠了,被扣上企图刺杀总统的罪名逮捕下狱。幸运的是,他没有被处决,而是被驱逐回故乡肯尼亚。
阿尔巴尼亚独裁者霍查身患糖尿病,医生对其饮食有严格控制,他每天只能摄取一千五百卡路里,半点都不能多。霍查人高马大,有一百九十六公分高,而且每天的工作量都很大,他经常处于饥肠辘辘状态,心情自然不好。其厨师K先生认为,霍查的暴政跟其身体和饮食状况有密切关系——霍查的坏脾气使得这个弹丸小国中,有六万人被处决,数十万人被关进劳改营。
K先生经常用糖尿病患者专用的木糖醇为愤怒中的霍查制作健康的点心,还向其妹妹学习做其母亲以前做过的家常菜,由此帮助霍查调整心情,也保全自己的地位。他一直生活在恐惧状态下,他的前任厨师自杀了,其团队中还有一个厨师突然消失,没有人知道那个人到哪里去了,也没有人敢探听这个事情。K先生感叹说:“有时他用餐前情绪有些紧绷,用完餐后便有好心情,甚至会开玩笑。天晓得我靠这个方法救了多少条人命?”
所有的独裁统治都有一个共同点:以正剧开始,以悲剧告终。所有的独裁者也有一个共同点:如英雄般登场,如小丑般谢幕。有一次,霍查告诉厨师K先生,他想吃在法国念书时吃过的烤栗子沙拉,但阿尔巴尼亚找不到这种栗子,当有关部门送来栗子时,却是已发霉的栗子。K先生既不能将发霉的栗子做给领袖吃,也不能告诉领袖这个体制已无法完成采购栗子的任务的真相,他只好用榛子代替栗子为领袖做了这道菜。霍查赞扬他做得不错,或许他已忘记要吃的是栗子这回事,或许他心里也清楚,“很多东西在国内即使是领袖阶层也无法取得”,这套体制已烂透了。还有一次,霍查想吃在法国吃过的无籽葡萄,但阿尔巴尼亚没有这种品种,进口也来不及,K先生只好坐下来将葡萄裡的籽一个又一个地挑出来,以此蒙混过关。这种体制当然不可能千秋万代,当独裁者的政策导致人民没有饭吃之时,独裁者的快乐时光就屈指可数了。
独裁者的心如深潭,即便能够征服其肠胃的厨神,也无法洞悉其幽微的心灵世界——如果连厨师都知道独裁者在想什麽,这个独裁者等于褪去了权力的神光圈,其权力就无法维持下去。所以,独裁者在包括厨师在内的贴身工作人员面前,也竭力装扮出一副冷漠、高高在上、神秘莫测的模样。他们深知,若无法让民众爱戴,至少要让民众恐惧。
厨师何尝又不是平庸之恶的一部分?
作者采访的多名御厨,谈起当年为独裁者服务的经历,皆有一定程度的炫耀心态。当他们离开独裁者或独裁政权覆灭、独裁者死亡之后,其生活水准和社会地位都大大下降,有些人选择自己开餐厅、靠名声和一技之长将生意做得不错,有些人则回到乡下、一贫如洗。给独裁者做御厨的时期,通常是其生命中的“高光时刻”,他们不由自主地对其加以缅怀和美化。
有些厨师当时就知道独裁者的暴政让无数同胞家破人亡,但他们表示,自己只是一名厨师,对大局发展无能为力,不可能劝说主人不要杀人,更不可能像中国古代刺客专诸那样假扮成厨师去刺杀暴君——专诸为了刺杀吴王僚,先学习做美味的烤鱼,再将匕首放进烤好的鱼的腹中送上去,然后突然撕开鱼肚,拿出匕首刺向吴王僚,穿透三层铁甲,吴王僚当场死亡,其侍卫也将专诸杀死。司马迁在《史记》中赞扬刺杀暴君的刺客。专诸的第一身份是刺客,厨师只是遮掩刺客的假身份。
而有些厨师虽然知道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却始终为独裁者和独裁政权辩护。苏联解体后,古巴失去最后的外援,进入卡斯特罗所说的“非常时期”。哈瓦那流传着一个笑话:动物园里原本写着“请勿喂食动物”的牌子,后来改成“请勿盗窃动物饲料”,再后来变成“请勿食用动物”。但即便卡斯特罗死后,其厨师也坚信,这一切都不是指挥官的错,而是美国封锁的结果,他对独裁者的愚忠始终不变:“我爱指挥官,他就像我父亲,像我兄弟,如果他今天来跟我说:‘我需要你的双手。’那么我会剁下自己的双手给他。或是他说:‘我需要你的心脏。’那么我会把我的心脏给他。”
最发人深省的是为红色高棉独裁者波尔布特工作的厨师阿满的故事。红色高棉五名巨头中,有四人都娶厨娘做夫人。波尔布特没有娶阿满,却对她情有独钟,阿满是书中所写的御厨中唯一身兼高官的人——她被任命为红色高棉驻北京使馆的党委书记,她的丈夫是大使。在共产国家,就连傻子都知道,在任何部门,党委书记的权力都在行政首长之上。阿满是她丈夫的上级,使馆内的党委会议由她主持,她丈夫必须听她的命令。这个昔日的厨娘发现,她在如此显赫的位置上,什么都不需要自己动手做,不用洗衣服,不用煮饭,这些事都由馆内雇用的中国服务员做。在此期间,他们夫妇在党内的靠山倒台了,遭到处决。按照惯例,他们会被波及,但波尔布特亲自出面制止了对他们的清洗。
多年后,红色高棉政权崩溃,波尔布特可耻地死去,乔森潘等多名红色高棉高官被以反人类罪送上法庭审判。这个可怕的政权屠杀了柬埔寨四分之一的人口——以人口比例而论,它算是人类历史上最残暴的极权政府。阿满拒绝承认这一切,每当记者问到此类问题时,她假装没有听到。她怀念"波弟兄"——在高棉语中,这个名字是"床垫"的意思,是说波尔布特是个心肠和身段都很柔软的人,"而这也是他的力量所在"。波尔布特的大哥形容弟弟从小是个很贴心的孩子,"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阿满说:"我对波尔布特比对我自己的亲生父母还了解。波尔布特不是一个刽子手。波尔布特是一个梦想家。他梦想一个正义的世界,一个没有人挨饿的世界,一个没有人高人一等,或自以为优越的世界。波尔布特不可能夺走人们的食物,要是有人下达这样的命令,那么那个人一定不是他。"最后,她对记者说:"兄弟,你问我们之间有没有可能有别的发展,我不明白这种问题。我们之间的发展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有那么多年,我每天都能看见他,看着他笑,听着他说话,能为他做饭,这真的已经很多了。你问我爱不爱他。听过我讲
的这些事后,你自己说,有人可以不爱他吗?"
这就是汉娜·阿伦特所说的“平庸之恶”。汉娜·阿伦特说,政治不是儿戏,在政治中,服从就是支持。无论是在纳粹政权中,还是在红色高棉政权中,那些“自愿的行刑者”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他们“不再质疑那些令人安心的政治常态、不再关心那些事不关己的议题、漠视他人的需求”,于是邪恶的势力就大举扩张。
还有更多的美食和作为美食家的独裁者,可以写成续集作者所采访到的独裁者的厨师,大都是他们服务的主人已经死亡、原来的政权已经垮台或有
所改变,这些人才能站出来接受访问。还有若干独裁政权依然在残民以逞,所以作者当下不可能展开类似的采访。而作者笔下这几名独裁者都算不上美食家,有些人的饮食还相当简朴,更残暴和更奢侈的独裁者的故事,或许以后可以写成一部续集。
比如,迄今为止,虽然毛泽东的私人医生李志绥出版了珍贵的回忆录,却没有一个毛泽东的厨师站出来说出真相。在中共官方出版的一本书籍中,记载了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六日,几位工作人员会同厨师为在杭州的毛泽东精心订制了一份菜谱。这份菜谱包括七大西菜系列,即鱼虾类、鸡类、鸭类、猪肉、羊肉类、牛肉类、汤类。其中,西餐菜谱中的鱼虾类包括:蒸鱼卜丁、铁扒桂鱼、煎(炸)桂鱼、软炸桂鱼、烤鱼青、莫斯科红烤鱼、吉士百烤鱼、烤青菜鱼、菠兰煮鱼、铁扒大虾、烤虾圭、虾面盒、炸大虾、咖喱大虾、罐焖大虾、软炸大虾、生菜大虾等等。猪肉类则包括:烤乳猪、烤猪排、烤猪腿、炸猪里脊、炸猪排、馏猪排、法国猪排、意式奶猪等等。
这正是中国全国闹饥荒严重的时候。此前,中共官方宣传说,毛对饥荒很忧虑,连最喜欢的红烧肉都不吃了。其实,毛没有吃红烧肉,吃的是比红烧肉高级得多的佳餚美食。
本书作者也未能采访曾是金正日御厨的日本厨师藤本健二。一九八二年,藤本健二应征分类广告上的寿司师傅,到平壤的新餐厅担任日本料理主厨。他在抵达平壤的一年后遇见了金正日,金正日聘请他担任其私人厨师。他们还曾经一起射击、骑马与滑冰。金正日给藤本两辆奔驰车,藤本甚至获准娶北韩女子(一名舞者)为妻。
美国作家罗伯特·博因顿在《北韩非请勿入区:北韩绑架计划的真实故事》一书中有专章写藤本的故事:藤本为金正日准备的盛宴,不仅豪华精美,甚至是狂欢纵欲。金正日坚持生鱼片必须新鲜,因此可以看到有些鱼的嘴还在动。平日吃的东西就算花上五万美元,他也不在乎。如果有值得庆祝的事,派对的花费还会多上好几倍。二零零零年,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赖特来访,金正日喝了很多酒,心情亢奋到最高点。每场派对大约花费十万到二十万美元,而且一办就是三天。
他送每个人礼物,端上最好的白兰地。这些派对也带有严肃的政治目的。金正日过去的顾问、一九七七年叛逃到南韩的黄长烨说:“邀请信任的属下参加派对,他可以就近观察他们的个性。”
后来叛逃到南韩的金正日的“桂冠诗人”张振成多次受邀出席金正日举办的盛大宴会,菜餚之丰盛、礼仪之繁复,让人叹为观止。他在回忆录中写道:“隶属于警卫总局的基础科学院有三千个研究人员在工作,专门筹划与准备金正日吃的药物及菜肴,目标是使他长寿。他们为他测试各种药物及饭菜的效果,还设立了试吃队,从全国各地找来和金正日身材一样、生的病一样的人民组成。”
金正日定期派藤本出国采购,搜刮全球各地的美食佳餚。金正日只到中国和俄国旅行,而且通常要乘坐私人的防弹列车。他却知道哪边有好东西,他派藤本到丹麦买猪肉,到伊朗买鱼子酱,到法国买葡萄酒,到捷克斯洛伐克买啤酒,到日本买海鲜与家电用品。藤本回忆说:“金正日坚持冰箱一定要用美国货,因为美国的冰箱最好。他还送我一台美国冰箱当礼物。那台冰箱又大,制冰又快,而且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温度保存大量的食物。”
藤本承认,金正日将日本厨师当成其身分地位的象征,想藉此证明,尽管他统治的是一个孤立而贫困的国家,他依然是世界公民:“为他烹煮日本料理的主厨是日本人,这一点对金正日来说很重要。他追求最好的事物,这也包括我在内。”金正日经常把藤本拉到身旁,向宾客夸耀说:“藤本是不是很棒?我雇用他。他是我的收藏品,我必须保有他!”这句话中的“收藏品”这个说法不经意间流露出独裁者的本质:他并没有将厨师当做朋友、当做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北韩境内,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谁又不是裁者的“收藏品”呢?
二零零一年,藤本返回日本购物时遭日本移民署短暂拘留,他回到北韩后遭指控伤害北韩政权而被软禁在家。虽然后来藤本又恢復主厨的工作,但他已如惊弓之鸟般,很快就逃回日本,之后出版了四本有关金正日的书。藤本是唯一一名在金正日身边工作将近二十年又开口说出真相的日本厨师,一时之间他的故事成为日本和西方媒体的头条新闻。
只要世上还有独裁者,就必然有为之服务的厨师。而这些厨师的故事,永远都写不完。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