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直面失败,就不能赢得胜利
我在中国的时候,每年的六四纪念日通常是没有自由的,或被国保软禁在家,或在国保的陪同下“被旅游”,只能通过写文章的方式纪念六四。当我离开中国之后,在自由的美国有了纪念六四的自由,但我参加了一次此类活动之后就不再参加了。因为,我在此类活动上听到的永远是千篇一律的豪言壮语、慷慨激昂,恨不得“壮志饥餐中共肉,笑谈渴饮屠夫血”。那一刻,人人都变成了英雄豪杰,仿佛共产党已经被他们打垮,他们即将打包行李回到中国,“皇帝轮流做,今天到我家”了。
在“二零二一年六四三十二周年全球网络视频纪念大会”上,当年被共产党归入六四黑手行列的苏晓康说了一通与众人不一样的、似乎很难听的话。他指出:“三十年过去了,我至今听不到八九参与者,从当年的学生领袖、知识菁英到党内改革派,对这场政治冲突,向历史和人民做出负责、清晰的真相说明,更没有看到有一个人有像样的反思。真相和反思的意义,第一是可以宽慰无数死者的亲人,二是为讨公道而厘清罪责,三是为今后的抗争留下经验教训。可是,我看到的是所有人要不就是显示自己当年的成功,要不就是推卸责任,其做法无非是曲解历史、掩盖真相。”苏晓康指出,许多人的说词,还是三十年前的,如“八九”引发了“苏东波”、屠杀暴露了共产党的残暴,后一句几乎是“儿童话语”。而如果是当年的参与者,至少也五十岁以上了吧。三十年岁月未能唤醒几人,他们都曾是中国最优秀的学生,却宁愿被私利绑架,到死也不会说一句诚实的话,跟邓小平一样油滑。他直接点名对其中的若干人物提出严厉的追问:“我不知道大家流亡了三十年,这辈子何颜以见江东父老?”
苏晓康认为,如果不是自欺欺人,必须承认六四是一场失败的民间反对运动。而六四并不必然是失败的结局,抗争者在此过程中犯下了种种错误。六四的失败,后果非常严重,主要有四个方面:第一、六四亡灵至今不得昭雪,长安街血迹未干,天安门母亲至今追讨公义不成;第二、中国文明曾有的千载难逢的变革机遇被断送,甚至中共可能的改革走向也永远消失,中国人为此将付出的代价几百年后才看得清楚;第三、在六四的血泊上,中国由一个邪恶制度主导而崛起,以全球化击败西方文明,对世界的影响无法估计;第四、中国的崛起让中华民族付出环境和道德两大代价,几代人都无法挽回。
这是我看到的,六四的参与者中极为罕见的反思与自我反思。当然,此前并非没有一个人有像样的反思,刘晓波在《末日幸存者的独白》中早已有了深刻的忏悔。他严厉地自我剖析、究责与悔罪那内心的磨难与激烈拉扯。他毫不留情地揭露知识菁英的怯懦无能,批判学生领袖的争权与功利。他那通透赤裸、痛苦撕裂的直白描述,刻画出迄今最翔实、最撼人心弦的一部六四回忆录与忏悔录。作家查建英写道,在所有的六四学运领袖中,可能只有刘晓波写下了这样的忏悔,“他把自己也放在聚光灯下严厉审视,分析自己的复杂动机:道德激情、机会主义、对荣耀和影响力的渴望。”然而,很多六四参与者不仅不愿像刘晓波这样忏悔,而且还撰文对刘晓波发起恶毒的攻击:他们认为,这不过是刘晓波又一次地自我形象塑造,并且是在帮助官方“抹黑”学运领袖和知识精英。
如今,苏晓康所提出的意见同样不被接纳。很多人给出相当负面的回应,很多人根本就掩耳盗铃,实在让人遗憾。不能承认和直面失败,如何能够赢得下一次战斗的胜利呢?
从 " 封神榜 " 到 " 忏悔录 "
三十多年来,海外纪念六四的活动多多少少沦为封神榜,很多根本没有参与过六四的人物也在争夺话语权;掌握了一定话语权的人,则不断夸大自己在八九学运和民运中的作用和地位。然后,永远把自己定格在那个辉煌的历史时刻,享受那种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美妙感受。
对六四最好的纪念不是各自写一部封神榜,而是老老实实地写出各自的忏悔录,不要让刘晓波的《末日幸存者的独白》成为广陵散般的绝响。
六四无疑是一场惨败。即便是苏联、东欧的剧变,也根本不是中国抗争者的功劳,不能自欺欺人地贪天功为己有。东欧各国的民主运动从一九五零年代开始就前赴后继、不绝于缕。而中共的六四屠杀,并没有让东欧的独裁者们望而却步,东德和罗马尼亚共产党的高层都曾第一时间飞到北京来取经,他们未能复制六四屠杀的经验,乃是因为这些国家的军队和警察已经不听使唤了。
六四的惨败,后果确实非常严重。对于中国共产党来说,六四是其野蛮崛起的起点。它意识到,在中国,统治合法性不是靠选票和宪法,而是靠暴力和杀戮,其建构天下帝国也要用同样的手段,所以同样的暴政和屠杀如今施施然地发生在香港。
其次,对于学生领袖和知识分子来说,对当时的表现的自我反省是必须的。当年,在相当意义上,反对者与反对的对象是精神同构的:学生与军人唱同一首歌——《血染的风采》、《国际歌》;决策过程是非民主的,邓小平在家中召集元老会议罢免赵紫阳并决定开枪,而广场上少数几个人就可以推翻高自联关于撤出广场的决议;学生将污染毛泽东像的湖南三勇士扭送公安局,此行为恶劣跟共产党如出一辙,迄今为止,整个过程没有多少人站出来说清楚。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是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问题,必须刮骨去毒。
思想史家林毓生在六四屠杀后三个月接受台湾媒体访问时就指出,革命的浪漫主义加上中国传统的“内在超越”精神,使得学生不愿妥协。中国文化基本上是一个“意图伦理”为主导的文化,所以坚持“责任伦理”的人一开始就不占上风。在西方,民主的落实和发展,得益于独立于政治的“民间社会”的“基本结构”(如教会、独立的社团)甚多。意大利学者罗杰若在《欧洲自由主义史》一书中,即藉分析加尔文教派对民主发展的贡献,指出民间社会与民主的关联性。但是,受实用观念左右的中国知识分子多宁愿投入政治的改革,很少人有耐心去做促进“民间社会”成长的工作。林毓生的分析和批判,三十年后,在中国知识分子圈中依然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第三,六四流亡者群体在海外三十多年来的表现,整体上说确实不能让公众满意(尽管有少数人做得很好)。有一部分人可以说相当恶劣,有人摇身一变,以亿万富豪的身份荣归中国,成为中共的座上嘉宾,为了让自己的财富倍增,不惜为虎作伥,与顽强抵抗的天安门母亲相比根本就是判若云泥。他们中的很多人是被香港的黄雀行动救出中国的,三十多年后,香港遭难,香港不少年轻一代反抗者被迫流亡海外,那些受惠于香港、在西方早已事业有成乃至相当富裕的六四一代,却对香港正在发生的惨剧不闻不问,也没有捐款成立一个基金会来帮助那些流亡的香港年轻人。且不说现代政治伦理,就是用中国古训“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来衡量,亦是忘恩负义、自私自利。所以,对他们的质疑和批判是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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