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免林昶佐，势在必行！1月9号请中正万华区的民众，一起投下罢免林昶佐的票，一个从来没有到过万华区的民代，现在要被罢免了，就天天来打卡....”
2022年张孟崇在自己的脸书上发布了一则影片。身为中华统一促进党中央委员、发言人，发布这部影片，看起来就只是抒发一下自己的意见。但两年后，一纸起诉书揭开背后的操作：这是一个借台湾地方小型媒体、广播电台实施的统战宣传计划，背后影武者是 “福建省广播影视集团”。
中国审查文稿，台湾播送宣传
2022年1月3日下午3时3分，张孟崇与妻子洪文婷的收到来自福建省广播影视集团卓姓记者的消息。
“罢免林昶佐，势在必行！....”
“今天骂林昶佐”
“罢免林昶佐这条师母先弄出来发在自己的TikTok YouTube Facebook平台上”
随后在下午5时20分，身着花衬衫的张孟崇现身布景前，将福建捎来的脚本一字不漏的演绎出来。经福建省广播影视集团新闻评论部审核后，同月25日张孟崇传送妻子的账户信息给卓姓记者，报领“工作”费用。
张孟崇是中华统一促进党党员，政治立场偏向激进统派，并在嘉云、嘉南电台、南方之音担任电台主持人，并经营抖音、TikTok、YouTube等自媒体频道。
检方调查发现，从2020年1月15日到2023年10月31日，张孟崇夫妇以“卓姓记者提供脚本、张孟崇录制上传，福建省广播影视集团新闻评论部审核”的模式，先后操作了“四大公投案”和“林昶佐罢免案”的网路宣传，福建方面依照案支付赞助。光是张孟崇在台湾以银联卡提领的赞助金，就达到新台币84万元。嘉义地检署检察官在2024年10月25日起诉了张孟崇和他的妻子洪文婷。这是自2023年底的《指传媒》案之后，另一起中国媒体集团操作台湾统战宣传的《反渗透法》案件。
福建网络，对台政治宣传最前线
2024年总统大选前夕，亚洲事实查核实验室（Asia Fact Check Lab, AFCL）独家揭露《指传媒》假民调案（调查报道1、2），之后在“中共外宣在台湾”系列报道(系列1、2)中，再报道于背后操控假民调发布的《海峡导报》社委林靖东等中方人士。
从《指传媒》到张孟崇案，它们的背后都有中国媒体从业人员直接指挥、主导。更重要的是，这些中国媒体人员都来自“福建广播影视集团”或“福建日报报业集团”，AFCL将这两大集团组成的统战网络称为“福建网络”。
由下列这张表格可以发现，在已经曝光的，无论是违反《反渗透法》的个案；或者报道、言论立场高度亲中的台湾媒体集群，不分平媒、网络或影音媒体，都可以追溯出“福建网络”所投放的统战资源。
“福建网络”由两大集团组成：“福建日报报业集团”和“福建广播影视集团”。概略区分，前者负责传统平媒和网络文字媒体；后者对接电视、广播和影音平台，至于社交媒体、自媒体产品，则是两大集团致力开发的领域。
尽管藉着个案件难以勾勒出中共借由媒体渗透台湾的完整图谱，但从一些中共公开的文件中可以看到，福建省是如何承担对台工作的“重责”。
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曾在福建任官17年，2019年他在全国人大会议期间指出“努力把福建建成台胞台企登陆的第一家园”。2021年，中国人大、政协两会通过《十四五规划》，习再次提到要支援福建探索海峡两岸融合发展新路。中国国务院对两岸融合发展示范区的意见书更直接宣示：“福建在对台工作全局中具有独特地位和作用”。
从具体人事任命与收入来源中也可见端倪，福建广播影视集团的预算说明中，省财政厅明确指出总体目标：“补助广电对台栏目制作播出，加强对台宣传力度”。
如何看待位于福建的这些传媒集团？陆委会主委邱垂正接受亚洲事实查核实验室访问时坦言：“当然它是对台的统战媒体的前沿基地”。邱垂正举例，福建广播影视集团下的谈话性节目会大量邀请台湾特定立场人士，配合中国宣传“疑美”“疑蔡赖”“疑军”，形同“三疑言论”的制作中心，再传回台湾舆论场。
台湾在2000年开放中国媒体申请来台驻点，但手续繁琐、限制较多，当时只有中央媒体如新华社、《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等官媒有派记者来台。
到了2008年时任总统马英九兑现选举承诺，基于两岸媒体相互驻点采访正常化，开放中国地方性媒体申请来台驻点，为厦门卫视、东南卫视以及《福建日报》社打开入境大门。当时马政府期盼的是让两岸媒体记者享受充分新闻自由。但实践多年，检讨福建媒体在台湾驻点，邱垂正直言：“福建的媒体‘肇事率’是比其他（地方）媒体要高很多”。他解释，陆委会核准中国记者来到台湾的事由是采访新闻，但不论是各种的特定人物的安排，或者是特定节目的合作，都不属于陆委会核准记者来台事由。
以往陆委会也曾经对“违规”的福建媒体机构和记者做出过较严厉的处分。例如2019至2020年间，未获驻点许可的《海峡卫视》先是在街头采访，诱导受访者回答批评民进党言论；接着又在台租用摄影棚，录制《今日海峡》。东南卫视也在2020年遭检举，一样是在台借摄影棚录“海峡新干线”，驻点记者最终遭废证离境。
广播影视集团，顶起“福建网络”半边天
在已知的“福建网络”的图谱上，此前的系列报道已详细描述了由福建日报集团操控的部分。而与张孟崇对接的“福建广播影视集团”于2004年挂牌成立，它整合了福建原本多家传统媒体，业务涵盖广播、电视、新媒体与影视广告制作，为中国福建省人民政府的公共企事业单位，董事长兼党组书记曾祥辉由福建省人民政府任命，预算由政府拨付，但也要做商业营运，创造收入。
福建广播影视集团每年会举行“广告资源推荐会”，目的在帮助企业、政府宣扬自身特色，以促进交流。福建省广播影视集团的这场推荐会，是前一年度的成果发表会，亦是下一年度战略目标的宣示。
在2024的推荐会上，台湾前任立委邱毅现身当场，一同庆贺旗下卫视集团交出“漂亮成绩单”。邱毅参与的节目包含“海峡新干线”“两岸U观察”，是长期与福建广播影视集团合作的台籍评论员。
影音平台，福建网络的新战场
根据台湾环境资讯研究中心（IORG）于2023年所做的调查，最常引用台湾名嘴的中共官媒抖音频道前 3 名依序为“台海网”（44.97%）、“海峡导报”（31.26%）、“中国台湾网”（7.69%），其中台海网及海峡导报，皆隶属在福建日报报业集团之下。
《海峡导报》对台的报道，更是紧贴台湾亲中媒体。摊开《海峡导报》旗下经营的影音平台，大量剪辑中天、中视、TVBS等台湾媒体政论节目评论员画面，搭配新闻时事制作成新闻带，当中不乏错假资讯。
不过随着中天关台，内容转往网路空间，跳开了NCC的管制，台湾名嘴发言更加尺度大开，“两个卫视”与台湾的合作也更为紧密。其中“台海时刻”将郭正亮、赖岳谦、侯汉廷等知名亲中网红打造成一个又一个IP，更推出网路限定节目“宝岛报到！”，这些片段都以繁体中文呈现，明确针对台湾受众。亚洲事实查核实验室发现，中天2台有不少影片直接剪辑“宝岛报到！”内容，仅更换合成背景、重新压上字幕并微调画面布局就播出。
而背后的主导者其实就是福建省广播影视集团。根据2024推荐会的新闻稿，影视集团的2024年度目标就是打造“台海资讯矩阵”，其中“宝岛报到！”正是矩阵的一环。在2024年的海峡论坛上，海峡卫视更以“反独促融 旗舰战队”自称，而福建广播影视集团正是海峡论坛背后的主要承办单位。
融媒体，统战新战场
“去年（2022）美国众议长佩洛西窜台，东南卫视‘海峡新干线’网络直播实时在线人数超千万，视频播放量超31亿。观众和网友早已养成‘肌肉记忆’——台海局势有任何动向，都可以在自己常用的APP手动搜索@海峡新干线、@今日海峡。”海峡卫视腾讯号下的这条注解，一语道破“两个卫视”对台传播的重要影响力。
福建省广播影视集团旗下的两大卫视——“东南卫视”与“海峡卫视”被称作对台传播的两张王牌，皆以政论节目作为主打，2020年合并为“卫视中心”，呼应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2019年第12次集体学习的主题“加快推动媒体融合发展 构建全媒体传播格局”。
东南卫视主打“海峡新干线”，海峡卫视则以“今日海峡”闻名，两者的节目内容在中国占举足轻重角色，根据2020年中国流媒体网统计，此二节目拥有超过2800万的头条粉丝数以及超过4亿的点赞量，被称作“台海资讯头部号”，稳坐台海抖音号前两名。
但从起诉案例中，可见中国官媒尝试渗透的林献元是小型地方媒体负责人，张孟崇更仅经营自媒体，这些对象在台的影响力并不如预期显著，为何中共挑上他们？
中国传媒计划总监班志远（David Bandurski）用“习近平一感冒、全省打喷嚏”来形容中国政府如何推动“媒体融合”。他点出了这当中的弊病，“（地方宣传部）要集中力量，但是不一定有策略”，他认为这是中共运动式治理的典型弊病，“就是撒谎说大话，下面要对上面说我们很努力、很成功”。
长年经营两岸线的媒体工作者私下告诉我们，中共难以约束台湾主流媒体的新闻切角，“太红”的活动主流媒体不愿配合撰稿甚至不愿出席，“我猜测是他们（中共官员）也需要对内的KPI”，小型自媒体与网红就成了解套。
政治大学国家发展研究所副教授黄兆年长年研究中国影响力，他也分析这些小型网媒与自媒体对中共对台渗透与资讯操作仍有其意义，“对于中国政府来说，就是业绩的暗桩”。黄兆年认为，中国官方也知道小媒体、小网红对台宣传效果有限，但出席活动有曝光、生产的报道方向正确，这些都是中国官方所需。
黄兆年的观察，或许解释了为什么中国官媒将小型地方媒体负责人林献元，或者根本只是自媒体经营者的张孟崇也列为渗透对象。黄兆年认为，如果这样的“基础工程”持续布建，在必要时刻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对台宣传效果，就如同指传媒假民调案意外引发主流媒体甚至政论节目的讨论。
张孟崇成为网红，“纯属意外”吗？
福建省没有缺席打造融媒体的运动，2023年6月由福建省委宣传部主导、福建省广播影视集团营运的福建省国际传播中心成立。这是否会成为中共对台舆论战的新滩头堡？
“我成为网红，纯属意外！”张孟崇2023年告诉《福建日报》记者，他的爆红起点是2022年他前往上海，隔离期间因为自行录制短视频评论两岸时事，没想到在网路爆红，被网友称作“吼叔”，还被福建电视台新闻中心评论部找上，与主播高山凑队“崇高组合”。
但这极有可能只是张孟崇的一套公关说法，因为比对台湾检调单位的文件以及张孟崇的个人脸书后，亚洲事实查核实验室发现，张孟崇与福建广播影视集团建立联络的最早证据为2021年；再根据检察官调查，台面下的金流更是始于2020年。
台湾嘉义地检署的起诉书中记载，张孟崇的渗透来源是“新闻启示录”节目的卓姓记者。“新闻启示录”由福建省广播影视集团融媒体资讯中心打造，于福建电视台播出，福建电视台与东南卫视、海峡卫视同属福建省广播影视集团。
2021年7月张孟崇飞往福建与“新闻启示录”团队餐叙，他在脸书贴出了影片并逐一介绍团队成员，53秒处，他将镜头定格在一名身着白T恤的男子说道：“这是小卓”，他不避讳的在脸书称福建电视台“新闻启示录”是创造他抖音3亿6千万次观看的幕后推手。
2021年9月，张孟崇在脸书贴出两张微信对话截图，账号“Sundy”祝贺张孟崇影片登上热门，张孟崇将截图发给“SakeCat小卓福建电视台新闻启示录”，小卓回道：“老大，这条我们比她爆”并发了一支“新闻启示录”的短影音，要张孟崇发给Sundy看。两张图道出张孟崇这个IP彼一时的热度，也暴露他与“小卓”的合作关系。
“小卓”的身份在起诉书中被隐去，亚洲事实查核实验室回溯“新闻启示录”各期节目，找到2021年11月3日该节目播出的张孟崇专访，工作人员名单显示编导有两人：一位是高慧峰，另一位名叫卓越。
据检调证据，2021年12月13日张孟崇向福建省广播影视集团“新闻启示录”节目卓姓记者询问：“我过年后的节目有讨论吗”？卓回应，“你来了，我们就开启”。张孟崇紧接着问“有薪水吗？”卓答：“直接问领导，不要问小卓”。
不到2个月后的2022年2月1日，张孟崇身穿大红色唐装现身荧幕前，与中国福建电视台主播高山视讯连线，作为两人中国行脚节目“崇高两岸行”的前导片，此节目亦是由福建省广播影视集团融媒体资讯中心制作。
“崇高两岸行”上线时间，与张孟崇自称的“爆红”时间点不谋而合，这是否是张孟崇口中的“节目”，他又是否领了影视集团提供的“薪水”，都有待检验。但根据起诉书，张孟崇与福建广播影视集团的金钱往来，自2020年1月持续到2023年10月，总资助金额为84万。张孟崇与福建广播影视集团的关系，绝非是他在福建日报专访中所称的2022年。更别论在检调的调查中，张孟崇自2011年开始就收受中共国台办的资金，运作其在台湾的广播节目，“吼叔”在台办及官媒的运作中绝非陌生之人。
“崇高两岸行”在福建省国际传播中心成立后成为“王牌栏目”，节目旁白直指要破解民进党当局对祖国的污灭抹黑，意图明确。该节目第一季第一集，恰巧是拜访陈柏源，三人合谱了一首饶舌歌。
台湾网红“八炯”在2024年年底发表了一系列的统战纪录片，由曾经身处统战网络的音乐人陈柏源现身说法，揭露中国组织、经营、操作对台统战的种种手法。其中一位被点名的中国媒体人兼操盘手，就是此系列报道中一再出现的《海峡导报》社委林靖东。
而她在张孟崇的“工作”中也有角色，2022年8月，张孟崇拜访《海峡导报》社委林靖东，他与林靖东在《海峡导报》门面合影，“在《海峡导报》林靖东泡茶、学习网路直播...”。由此可以看出，林靖东不仅在八炯的统战纪录片中为陈柏源牵线资源，且早在2022年他就以“教练”之姿指导台湾亲中自媒体人。
对传统媒体而言，无论原本主业是平面、文字或影音，新媒体，或称融媒体都是未来发展的新高地。
张孟崇是福建广播影视集团曾积极打造的IP，他的案情让外界看到福建媒体与台湾自媒体的人流、钱流交错，建成了一个庞大的舆论水库，涓滴要渗透台湾。
针对中天亚洲台可能与福建媒体机构共同制作节目，共同发布内容等问题，亚洲事实查核实验室向旺中集团发信询问。台北时间12月31日下午，AFCL收到署名“中天电视亚洲台”的回应，全文如下：
“中天各单位的新闻报道和新闻评论，均谨守新闻真实原则，秉持新闻专业处理，发扬真道理性、 真爱台湾理念，维护民主社会阅听大众知的权利。
“贵机构为境外媒体，且来自民主圣殿美国，来到台湾作客，尊重我国新闻媒体新闻自由，避免干预或指手划脚，将有助于台湾民主宪政的发展。”
(感谢外部专家黄维玲、独立记者与研究员陈慧敏对本系列报道的贡献。）
本系列其它各篇专题如下：
之一：台检以《反渗透法》诉大选假民调当事人，一审因何失利？
之二：林靖东和林献元背后的大外宣架构
之三：老牌本土报纸如何被浇灌出亲中敍事？
之四：海峡两岸的两家《导报》
亚洲事实查核实验室（Asia Fact Check Lab）针对当今复杂媒体环境以及新兴传播生态而成立。我们本于新闻专业主义，提供专业查核报告及与信息环境相关的传播观察、深度报道，帮助读者对公共议题获得多元而全面的认识。读者若对任何媒体及社交软件传播的信息有疑问，欢迎以电邮afcl@rfa.org寄给亚洲事实查核实验室，由我们为您查证核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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