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人物话当年:封从德回顾六四事件(图)

纪念1989年的天安门民主运动和六.四事件二十周年,自由亚洲电台邀请当年的天安门民主运动参与者,讲述他们的亲身经历。在今天的《六.四人物话当年》节目里,本台记者林坪采访了89年学生领袖之一封从德,回顾他 在六.四事件前后的亲身经历,以及过去20年中国的民主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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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从德1989年在北京大学遥感所读研究生,学生运动中任北大学生自治会筹委会常委、北高联(北京高校自治联合会)主席、天安门广场指挥部副总指挥。封从德回忆说, 6月3号晚上,十点半过后,广场指挥部得到报告说,西长安街有人被开枪打死,

“当时我记得第一例被打死的好像是北师大的一个女生,然后陆续到凌晨1、2点钟枪声变得很大。但天安门广场那天晚上是暴风雨的中心点,所以天安门广场本身相对还是比较平静一些。从后来看到的资料,主要的屠杀是晚上十点以后,从西长安街一路是最惨烈的,当然还有好几条路,军队杀入到北京市中心、天安门广场的路,大概有5条路,但是最惨烈大概就是在西长安街。那天晚上,我就开始准备转移财务部,那是唯一一次真正把财务部撤离广场,因为当时看到人死了,很危险。然后我把广播站搬到纪念碑上。之后,大家一直在辩论到底是坚持还是撤。尤其是那四个绝食的知识分子,他们得到绍江同学的消息,绍江满身是血,从西长安街跑回说,西长安街杀人杀得很厉害,广场上的同学应该撤。这样他们开始到纪念碑三层的广播站来劝同学应该撤。凌晨四点的时候,广场上的灯全部黑了,后来有人分析说,这个可能是中共戒严部队行动的一个信号,灯黑了半个小时,4点半才重新打开。”

封从德回忆说,当时,侯德健跑来问他,可不可以去跟戒严部队谈判,让大家和平的撤离。

“我说,你可以代表你们个人去谈判,但是不能代表指挥部,因为指挥部并没有权力去宣布撤还是不撤,这个权力应该是在场的所有同学的,所以等候德健过了十几分钟回来说,戒严部队同意,我们可以从东南角天亮之前,当时其实说的是7点,天亮之前我们和平的撤出去就保证没事。这个时候,在广播站的辩论就很激烈了,我看这种情况,军心已经动摇,我就在广播站里面主持了一个口头的表决,就让大家喊,要撤的喊撤离,要留的喊坚守,这样喊出来的声音,我的感觉一样大声,后来还拿到一盘当时的录音带,声音也一样大,但是我自己判断了一下,应该是想撤的人多,因为想撤的人不那么理直气壮,喊坚守的一定喊的声音很高,因为情绪高昂,如果声音一样大,肯定是喊撤的人多。另外,即使是一半一半,军队动手,有一半开始跑的话,其实人流会带着大家,弄得很混乱,说不定会有自己踩死自己同学的情况出现。我也很不希望这种情况出现,因为中共会有摄像机,做宣传说,我们没杀人,是学生自己把自己踩死。第三个判断,这几千个学生,应该是中国以后民主化的火种,他们从全国各地来,应该保留着个火种。所以这三个判断加到一起,我当时很快的就宣布撤。”

封从德说,6月4号凌晨4点50分左右,学生们开始从天安门广场东南口撤离,

“绕过前门,回到长安街上,因为要穿过长安街才能回到海淀高校区。经过六部口的时候,坦克就冲了上来,当时有3、4辆坦克,就碾死了 11个同学,还有很多受伤的。六部口的坦克碾死学生可能是89年最惨烈的一个场景,虽然死亡的人数不是最多,最多还是在之前的西长安街、木樨地、军事博物馆那些地方。此外,在五棵松也有零星的坦克压人。”

封从德说,6月4号深夜他和柴玲乘火车离开北京,

“其实我们撤回到北大已经是中午了,我赶紧把指挥部解散了,把外地同学找北大筹委会去安顿好,然后我们自己就不知道怎么办了。那天下午下了很大的雨,雨过天晴过后,我们还在校园里瞎转,碰到北大筹委会的常劲和另一个同学,他们看见我们吓了一跳,说’你们现在怎么还不走,李鹏有一个40个人的黑名单,名单上的人戒严部队正在抓,如果拒捕就可以就地处决’所以他们赶紧又给了我们好几千块钱,还给我们两辆自行车。我们就骑着车,最后穿过长安街,到了北京站。当时长安街上有坦克巡逻,不时开枪,我们等了很久才穿过长安街。”

封从德说,在逃亡过程中,他和柴玲切断了跟家人、朋友的一切联系,随机搭乘交通工具,去往随机的地点,其间得到一群练功人士的帮助, 90年4月经香港抵达法国,并于同年夏天到美国参加纪念六.四一周年的活动。封从德曾在89年5月收到美国波士顿大学遥感所5年博士全额奖学金通知书,此次赴美,他重获波士顿大学的奖学金,但他在逃亡过程中感悟传统文化的价值,同时又想有更多时间写关于89学运的备忘录,于是选择回到法国,弃理从文研究宗教,并与柴玲离婚。回首往事,封从德说,

“我们是90年底公开宣布分手的,当时在报上登了一个声明。其实柴玲在89年是对官方不妥协的抗争的精神的一种代表,所以她会比较受到这么多同学的拥戴。89年运动后期,一直到了海外,我都是比较反对这种明星政治的,因为偏离了它的本色,因为它是一个自发的,大规模的草根的运动,不是几个人在媒体上弄出来的运动,所以到了海外之后,因为柴玲她当时也被提名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所以她自己觉得她有很大的责任,要扮演,用她自己的话说‘穿上了红舞鞋,必须在这个舞台上旋转下去’。我自己当时觉得,没有必要,而且你本来5分,现在大家把你捧成10分,之后会把你降成0分,现在基本上是这样的情况。大部分人现在又反过来,在89年的时候,会把她叫成是民主女神,当时我就觉得那是没必要的拔高的形象,但是现在又把她给妖魔化了,说她故意制造流血、自己逃跑、自己求生、流别人的血。这些在我看来,都是很荒唐的,都不是本来的面目。大家就是在一起做事情,很普通,但是媒体给出的印象要么夸张的不得了,要么贬低的不得了,我觉得这些都是偏离它的本色。”

封从德说,他对柴玲控告《 天安门》的制作公司侵犯其个人及公司权益表示支持,因为该影片把柴玲对记者的两次不同采访的录像,进行剪接,给人们一种印象:柴玲知道要流血,另一方面却准备逃跑。封从德说,当时的实际情况是,有军人跟学生接触说他们准备武装起义,柴玲也打算南下发动联省自治。封从德认为天安门学生运动是民主启蒙,并不是要推翻政府,“南下计划”偏离了非暴力的主流,是很危险的事情,弄不好会变成叛国罪,就劝阻柴玲不要南下,柴玲于是留在广场,直到六.四。封从德认为,有关柴玲回中国做生意的传言是虚假的,是中国官方把伪造的过境记录传给媒体,故意抹黑柴玲,因为他曾在有报道说柴玲正在国内的时候,打电话到波士顿,柴玲接了电话,人还在美国,而去年柴玲在给他的电邮中也表示自己从没回过中国。

封从德在法国曾研究伊斯兰教、锡克教、佛教、道教、儒教,于2003年获得法国高等研究院宗教科学博士学位, 2005年到美国纽约“中国人权”工作, 2008年辞职,现在旧金山湾区从事网络数据库工作。今年5月,封从德的新书《六四日记-广场上的共和国》在香港出版,此前他曾出版《回顾与反思》、《天安门之争》,并从2001年开始建立“六四档案”网站。

回顾六.四,封从德认为,89年的学运组织缺乏理论、知识和实践的准备,缺乏经验,他写书、办网站,是想把前面的经验传给后面的人。

“因为当时我们就是缺乏经验,比如说,最重要的一个动作,绝食这个动作,当时的情绪,肯定大家是想要去绝食的,绝食本身并没有错,但是绝食不是像外界以为的是学生组织来组织的绝食,而是一些个人去发动的。这样就形成了当时这个运动的第一次最大的分裂,就是一些(人)他们很喜欢把自己搞成明星、领袖的样子,但是他们在学运组织里面并没有什么职务,并不是受到学运组织支持的,他们自己去乱搞一通。这种绝食上了天安门广场过后,很难收下来,因为它后面会发生连锁的分裂。后面的其他的一些个人,成立指挥部也好,还是做别的也好,又把这些绝食发起人推翻,后来广场就会形成组织性的混乱。在我看来,89年处理得最不好的就是,绝食这个过程,学生的组织没有能力去把它阻止,或者把它组织的更好,就是搞起来,也是应该学生组织来运作,这样可以去天安门,也可以撤离天安门,如果是个人在乱来,谁都可以乱来,就变成了根本没办法撤下来。”

封从德认为,中国民间没有遗忘六.四,只是不敢谈,没有地方谈,人们依然渴望了解真相,

“像六四档案这个网站,大部分还是从国内,绕过封锁跑上来看,每年有好几百万人(浏览),大部分也应该是年轻人。所以,实际上大家是非常想知道历史真相的,谁都不愿意受骗,或者听到周围的人悄悄谈论两句六.四,又嘎然而止,觉得很神秘,所以很多年轻人想跑到六.四网站上来看。有时候他们之前得到的官方教育,印象完全是反过来的,比如有的刚出来留学的学生,20多岁,给我写电邮说,你们89年的学生为什么要杀解放军?我说,我这有个网站,5000多张照片,上万篇文章,你慢慢看。过了1个月,他又回了一个电邮,情绪比较激动,骂起来,说为什么我被骗了20年。所以人们都是不愿受骗的。”

封从德认为,89年的天安门运动实际上是一场大规模的自发的草根运动,但是遗憾的是,在运动后期,透过媒体,逐渐变成了明星的运动,到了海外,更成了领袖的运动。封从德认为, 89年的运动不仅是民主运动,更是人们争取人格尊严、寻求社会公正的运动,这种基本精神并没有在国内被淡忘,反而通过各种维权运动,在今天的中国扎根更深。

六.四以来,中国官方加强了对思想、言论和政治领域的控制。谈到在中国实行民主的希望,封从德说,

“这种要求公正,希望民族恢复一种希望,希望社会恢复公益,这是植根在所有人心里的,就像小草,上面压一块石头,甚至盖了很多牛粪,但最终它会钻出来见阳光的,因为这是它的天性。89年是这样,之前的五七、后面的法轮功、地下教会、维权也好,都是同样的,人性里面要求人格尊严、要求社会公益这根本是谁也挡不住的。我当然不会相信,中共会再撑二十年,具体是什么形态,我觉得很可能是偶然的,就像89年,胡耀邦一死,引发这么大几千万人参与的一场运动。89年我们并没想推翻政府,但现在老百姓对政府对贪官都是恨之入骨的,所以,如果再有什么机会引发社会普遍的不满,整体的社会运动,很可能统治的方式就必须改变,不然,军方、宗教的、或者财团的系统可能都会来造反。”

封从德认为,中国未来的政治转型存在三种可能:好一点的模式是,中共学台湾蒋经国,主动开放党禁、报禁,社会付出的代价小一些,执政党自己也可以继续参与公平的竞争;其次是像苏联、东欧,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社会震荡;比较糟糕的是南美、苏丹的模式,如果中国民间社会的力量不够大,军人独裁的危险还是存在的。封从德认为,中国目前的经济发展、公民社会和互联网的发展,都是好事情,因为这些会加强民间力量的连接和公民社会的组织能力,民间力量越大,抗拒新的独裁的能力会越强。

以上是自由亚洲电台记者林坪的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