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报道 | 中国跨性别女性的困境:买不到药的"药娘"

对于中国的跨性别女性,跨性别的过程如同西天取经,一难之后又是一难。

不仅价格昂贵、途径稀少,而且路途漫长。面对不情愿的医生、繁琐的程序和来自家庭的反对,完成跨性别诊疗可能长达数年时间。

近几个月以来,根据接受自由亚洲电台采访的跨性别女性的叙述,这段路途变得更加艰难。

去年十二月,中国政府禁止了醋酸环丙孕酮(一种常用的抗雄激素)和雌二醇(一种常用的雌激素)的网络销售。

这两种药物被应用于荷尔蒙疗法中,例如治疗前列腺癌和女性更年期的症状。生理性别为男性的跨性别女性的诊疗中,也需要使用这两种激素。

政府表示,针对中国相对自由的网络药品市场暴露出的问题,这一限制是为了强化监管、维护药品网络销售秩序。然而这一纸禁令给中国的跨性别女性制造了新的难题:许多人根本找不到购买药物的合法途径,只能诉诸黑市,成为了被诈骗的目标。

这种境况让已经困扰这个群体的心理健康问题进一步恶化,导致自杀人数增加,被普遍称为“药娘”的跨性别女性告诉本台。

其中的一位Mel说,“活不下去了,都活不下去了,每天都在死人。”

本就艰难的路途

作为一名跨性别女性,从第一次踏进医院尝试“拿证”,到她在23岁时拿到“证”,Mel花了三年时间。这个“证”就是跨性别诊断证明,是所有后续治疗的开端。因为没有直系亲属的支持,Mel需要出国进行性别重置手术。

和本文中其余的跨性别活动人士一样,Mel要求使用化名,避免受到攻击和可能来自中国网络警察的质问。

在中国做一名跨性别女性“几乎每一方面都有困境”,她说,从校园和就业中的歧视,到生理转变本身。

除了诊疗的花销,跨性别过程还有其他的代价。在Mel更改了身份证上的性别后,她的社会保险、医疗保险和住房公积金账户都被清零了,她只能借钱补上这笔她本已缴过的金额。

但比起中国其他的跨性别女性,Mel已经走在前列了。其他大多数都无法完成整个跨性别诊疗流程,只能依赖网购的走私药物。

“去年十二月是一组政策直接卡死,一点活路都没有了,”Mel说。

一纸禁令

中国国家药监局发布的《药品网络销售禁止清单(第一版)》禁止了一些药物的网络销售,包括醋酸环丙孕酮(一种常用的抗雄激素)和雌二醇(一种常用的雌激素)。生理性别为男性的跨性别女性的诊疗中需要使用这两种激素。

一些接受本台采访的跨性别活动人士认为这项禁令针对跨性别群体,也有一些受访者猜测,在中国试图逆转人口下滑趋势的背景下,禁令和现行的鼓励生育的政策有关。

一项禁止网络销售激素疗法药品的规定引发了在中国的跨性别女性们的求助。这条一月份的推文提到了拜耳公司生产的一种抗雄激素药物。
一项禁止网络销售激素疗法药品的规定引发了在中国的跨性别女性们的求助。这条一月份的推文提到了拜耳公司生产的一种抗雄激素药物。

禁令中,和醋酸环丙孕酮、雌二醇位于同一组的还有五种药物,都是避孕或堕胎类药物。

和许多中国的政策转变一样,当局并不会对公众精准地说明政策的意图。在禁售令前的征求意见稿中,这些药物被归为“用药风险较高”的种类,被禁止网络售卖是为了“保障公众用药安全”。

2021年中国媒体报道了一个母亲发现自己的15岁孩子偷偷购买并注射荷尔蒙药物进行性别转换,她认为这是因为孩子被“药娘”qq群里的“坏人诱骗”。

在这位母亲报案后,当地警方为此成立了专门调查组。

无论意图是什么,对于网络售药更严厉的管控都深深影响了跨性别群体。

跨性别活动人士告诉本台,自从禁令实施以来,她们观察到自杀案件的增加。在网络群组和社交媒体上一些跨性别女性发出了求助的呼声。

“这几个月(自杀)死亡的人数明显比往年同样的时间段多,”寒涟漪说。她是一名为中国的跨性别女性提供住处和其他帮助的跨性别活动人士。

更多接纳,但困难依旧

在某些方面,中国对跨性别群体的接纳有一些进步。人们更加认识跨性别群体面临的困境,一些受官方管控的媒体报道甚至展现了同情的立场。

中国政府官方并没有跨性别群体的人数统计。

在一篇2014年发布在《柳叶刀》的文章中,五位中国医生粗略估计中国大概有40万跨性别人士,而在过去30年里接受诊疗的不到800人。

2018年,北京大学第三医院的医生们开设了跨性别门诊;2021年,上海复旦大学附属儿童医院开设了跨性别门诊。

但是跨性别人士表示他们依然受到广泛的歧视。

在中国,有性别焦虑的学生可能会因为不符合性别要求而被迫休学,跨性别的成年人很难找到工作。跨性别人士表示他们常受到警察和网络监管,部分原因来自于政府对少数族群的警惕。

根据北同文化(一个支持性少数群体的机构)在2021年发布的全国跨性别健康调研报告,在尝试获取易性症相关诊断的受访者中,约有93%的人认为过程中存在不同程度的困难。

分析人员发现跨性别群体的自杀风险、焦虑和抑郁水平更高,心理压力也更大,报告也指出71.7%的受访者有不同程度的抑郁风险。

跨性别女性告诉本台,这些精神健康问题因网络药品禁售令而变得更加严重。

“救急!!!”

跨性别女性通常在QQ、推特和Telegram寻求帮助,后两者在中国被禁,但可以通过VPN登陆。

本台通过社交媒体和网络上的求助,了解到了因网络药品禁售令引发的危机。

“救急!!!有一个认识的同类已经停色(色谱龙)五天了,买不到糖(药),”一名跨性别女性在1月23日发布的推文上写道,“很急很急...求求了。”

色谱龙,拜耳生产的醋酸环丙孕酮,在中国没有销售,只会通过走私的方式进入中国。抗雄激素药物和雌激素药物通常被称为“糖”。

(本台隐去了网络账户名,因为这些账户可能会被中国警方监视。)

一些人认为,禁止网络销售是为了应对跨性别青少年在没有医生监督下进行自我用药的担忧。但自去年十二月禁令实施以来,一些跨性别女性已经开始用自己的身体试验自制药物,并如图片所示在网上公布配方。
一些人认为,禁止网络销售是为了应对跨性别青少年在没有医生监督下进行自我用药的担忧。但自去年十二月禁令实施以来,一些跨性别女性已经开始用自己的身体试验自制药物,并如图片所示在网上公布配方。

在理论上,持有药物处方的跨性别女性仍能够在线下药房买药,然而她们感到压力重重。本台得知,在看到跨性别女性的身份证性别是男性时,一些药房会拒绝售卖荷尔蒙药物给她们,尽管这类药物在许多内分泌疗法中很常用。

很多跨性别人士倾向于在网络上购药,因为面对可能来自药房和其他顾客的羞辱的风险会更小。

可疑的药商

由于没有其他选择,中国跨性别女性转向了不一定可靠的网络药商。尽管有禁令,这些药商仍声称有从海外走私来的药物。

一位已经完成性别重置手术的跨性别女性Mika表示网络药商卖的色谱龙价格约为每盒300-400元,可以服用一个多月。

但随着需求的增加,越来越多的骗子伪装成药商骗取钱财。有的寄出假药,有的收到钱后就消失了。

对跨性别女性来说,这些后果可能是致命的。寒涟漪表示她的一个朋友在支付了约1200元后没有收到药物,最后她自杀了。

“骗钱一般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寒涟漪说。

本台采访的跨性别女性表示,为了应对药物禁令,网上流传着各种方法,包括服用更易获得的兽用激素,或者尝试购买原材料自制药物。

一位跨性别女性Hilda表示去年十月她开始以自己的身体做试验,来制作含有雌二醇的凝胶。

“(我)实现自给自足了,而且也能帮到一些人,”她说。

Hilda表示她认识大约10名自制药物的跨性别女性,她们开始制药的时间都在去年十一月到今年二月之间。

“总会有办法”

本台根据采访的女性、新闻报道和社交媒体帖子得知,跨性别女性面临的困难导致其中一些人采取了比自制药物更极端的行动,包括自我切除睾丸。

Felicity是一名在中国长大、目前住在国外的跨性别活动人士。她说在网络禁售令发布前,有一名女性在群组里直播自己切除睾丸的过程,引发了一次紧急寻人帮助她止血的行动。

中国媒体也报道过一些跨性别女性为自己或别人进行生殖器切除的案例。

其中一起案例中,一名跨性别女性在成功自我阉割后,帮助另一名女性手术;另一起类似案件中,有人因无资格非法行医被判刑。

中国的跨性别女性表示,自从禁令出台以来,获得雌二醇(一种广泛使用的雌激素药物)变得更加困难,而一些人转向了更容易获得的兽药。
中国的跨性别女性表示,自从禁令出台以来,获得雌二醇(一种广泛使用的雌激素药物)变得更加困难,而一些人转向了更容易获得的兽药。

如果真的有哪天沦落到彻底买不到糖(药),出不了国,国内找不到黑切(切除生殖器的黑市服务)的话,我会出一篇教程教你们自切蛋蛋,”一名跨性别女性在2月11日发布的推文表示,“所以不用太担心,总是有办法的对吧?”

在4月20日的一条推文中,该女性表示她对自己做了阉割,并附上一张她在被鲜血浸透的床上,旁边放着手术工具的照片。但在她之后发布的推文中,她补充道自己出血过多、差点丧命,警告跨性别女性不要自行阉割。

活动人士Felicity和寒涟漪告诉本台,她们担心网络禁售令会导致更多自行切除生殖器的事件发生。

"我们无法生存"

在过去,Mel曾表示不会接受外国媒体的采访,因为她相信中国政府可以处理好这些事情。但如今,她开始对外发声。

她和她的朋友们最近创建了一个网页,以提高对网上销售禁令后果的认识,这项禁令现在已经进入第五个月。

网页罗列了跨性别女性被警方针对的事例,以及自今年年初以来,Mel统计的跨性别自杀人数。

最近的数字,根据网页一个月前的更新,暂时停留在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