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报导者时间:封城之下“被英雄”的无名者:外卖小哥、网约车司机与志工-武汉、广州新冠肺炎疫区日常(刘致昕、姜咏谚、张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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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9新型冠状病毒的疫期间,中国官媒上出现了几种英雄人物:外卖小哥、司机、志工。在封城之际,人们能逃的就逃、能躲的就躲,但这群人依然在街头,扛着政府需要的正面能量形象、老百姓生存所需的物资需求,冒险在城市与街弄里穿梭。《报导者》记者透过电话和社群媒体,在封城期间采访这些被称为“最美的逆行者”、“武汉血脉”的人,听这个体制如何让他们不得不“英雄”?

1月23号,拥有1,100万人口的中国湖北省武汉市,因为新型冠状病毒的疫情,宣布封城。从那天起,被称为“老计”,一名三十出头的“外卖小哥”,在中国的网络世界火了起来。

封城后的武汉街头空荡,继续送货的老计,每天透过微博发布“封城日记”,照片搭配文字的纪录,成为许多人理解武汉现况的窗口。连武汉当地人,都留言称,不能出门的他们,透过老计的贴文,看到每天上班的路途如今如鬼城一般,看着看着就哭了。

老计在封城时接到的任务,也是人们观察这空前防疫手段的一种方式,媒体为他的日记下标:“外卖小哥的订单里,藏着武汉的一百种需求”。

需求,在中国呼吸病学专家钟南山(注:也是2003年爆发SARS时呼吸道的传染病防治领军人)出面确认新冠肺炎人传人的传染力后,开始飙升。老计收到口罩、消毒液、零食、蔬菜等订单,23号武汉封城之后,他除了送货,还得知道去哪里抢货或囤货,以免满足不了客户的订单。

城内的他们,维系起生活机能和情感连结

武汉外卖老哥拍摄的武汉民众购物照片。(计六一六微博)
武汉外卖老哥拍摄的武汉民众购物照片。(计六一六微博)

封城来得突然,老计甚至得帮宠物的主人喂猫,意外发现新生猫儿尸体的他,也担起“送行”的责任。有猫儿逃跑了,他又帮忙抓猫。老计的眼,也看见封城时刻人们的绝望与互助。例如他替街上的流浪汉戴上口罩,或是收到无名订单,要他向医院送上大量热食。

“我为什么愿意分享这些呢?因为这也是我疗愈自己和做心理建设的一个过程。所以微博上面我大部分记录的都是相对比较温暖、向上的东西,悲伤的东西我不太爱写。当然在现在这种特殊时刻,难免会碰到一些让人心情复杂的事。比如前几天,我经过武昌医院的时候,在路口看到一个中年人手里提着一袋片子,背着一个年纪稍长的人慢慢地走过,背上的人一动不动。很平静,周围站着的人、后面的保安、马路旁的医护、身后商店的老板,都很平静,我却觉得好像有一座山向我压过来。”

除了老计的文字,还有一名二十出头的外卖小哥赵彬,透过影音的方式记录在武汉送货的过程。2月9日,赵彬的影片登上《人民日报》在各平台的账号,成为激励人心的正能量内容。

《人民日报》如此写道:“看到泪目!#90后外卖小哥镜头里的武汉:武汉人不会输!疫情爆发后大家都戴上了口罩,街头也不再热闹,赵彬没有停下工作,也没放下相机,他记录下疫情下的武汉令人动容的一幕幕。『春天来了,樱花就要开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封城期的外卖小哥,不只是背起情感上的寄托,也是实质上,勉强维系人们生活机能的仰赖。

至今,中国已有超过80座城市采取被称作"封城"的封闭式管理手段,许多人们失去移动自由。根据旗下有京东到家、达达快送的零售与物流平台达达集团统计,中国B2C商城"京东到家"全平台的销售额较去年(2019)同期成长5倍,专营生鲜配送的"盒马蔬菜",供应量也比平时最高峰还多了50%。标榜产地直送的蔬果零售平台"每日优鲜"除夕到初四的数据显示,交易额比去年同期多了321%。

城外的人们,也透过平台和配送员支持疫区

武汉外卖老哥计六一六送外卖的摩托车。(计六一六微博)
武汉外卖老哥计六一六送外卖的摩托车。(计六一六微博)

平台、配送员,在封城时成为许多人食衣住行的仰赖。在中国,人们也靠着配送员在支援武汉。农历年跨年的一周内,中国各地为武汉人下订1.8万个口罩、2,700多份消毒液、1,200多份感冒药。

这架由平台企业、配送员搭起的物流网,还成为中国政府在新冠状病毒疫情里物资发送的重要管道,试图补救各地医疗物资、食粮供给的不足。

中国国务院总理、中央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工作小组组长李克强,在1月29日召开领导小组会议,指名物流企业包括电商平台,必须做好物资投放工作。国务院也在记者会中表示,已动员中国11家主要电商企业,从三个面向确保居民生活的维持:积极增加供给、畅通配送渠道、保障消费安全。

我们向阿里巴巴内部的知情人士求证,阿里巴巴的确在与政府政策同轨之下,展开从全球采买、跨国供应链合作、国内配送等不同方向动员,从海外的供应链到国内第一线的配送员、在线的服务流程等,阿里巴巴视作练兵。这位知情人士强调,这样的动员不完全是公益性质,也是进一步抢占市场、提升服务,这一次至少在全球14国加强了上游供应链的建置。

“参与的愈深,往后的优势就愈大,”他说。2003年的SARS病毒被视作中国电商崛起的契机,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各大经济预测报告,都看好疫情之后新零售服务、在线消费的另一次产业升级。包括阿里巴巴集团的平台,其他在线教育、医疗、食物外送、生鲜配送等平台,都祭出新的政策,在非常时期试着招募新骑手、抢用户,甚至直接向其他停工产业抢人。

这些过去没有面孔、常常被忽略的外卖小哥和配送员,如今从国家层次、企业竞争,到民众个人生活寄托,都是焦点。背上“逆行者”、“平民英雄”、“武汉血脉”等名称的他们,在疫情中却坚持工作,他们想的是什么?看见什么?《报导者》记者与已封城的武汉、广州外卖小哥、网约车司机、第一线志工访谈,听他们的声音。

外来的“逆行者”:骑手、司机为求生,得上路挣钱

武汉外卖老哥拍摄的武汉民众购物照片。(计六一六微博)
武汉外卖老哥拍摄的武汉民众购物照片。(计六一六微博)

我们与Ken在在线的骑手群组里相遇。

我们加入了4、5个上百人组成的武汉送餐骑手群组,他是唯一回复、告知自己在疫情下接单配送的骑手。群组的成员几乎都是男性,多为“90后”,近半数单身。有人发了他们出发准备上工的影片,镜头中他带着香港反送中运动里常见的“猪嘴”,对方叹道,平常淘宝上一百多块人民币的防毒面具,现在涨了一倍。

“你千万不能把我真名写出去,我是瞒着爸妈、女友出来送单的。本来他们就很难担心了,万一看到了⋯⋯。”Ken是福建人,1988年出生,在武汉工作多年,从事的是电商运营工作。之前的工作有些倦怠,便在元旦后辞职了,准备过完年再找份新工作。春节前,家住在湖北省其他地区的女友先回去了,Ken原本打算小年夜回福建老家,结果正巧赶上了这个国家历史上的第一次封城,走不成了。

“政府宣传说,老实待在家,就是不给国家添乱。话是这么讲,可是人总要生活啊,”Ken说,他的手头不宽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工作,从年初二开始,正式入行做了一个外卖小哥。

“这个时间还出来跑的,肯定主要为了赚钱,”Ken介绍着,平时派送一个单,通常只能赚到6、7块人民币,现在可以增加一倍,“加的钱都是店家出的。店家肯出钱,也是因为现在东西比平时卖得贵吧。”他透露,自己每天中午晚上出门派送,时长6小时左右,可以赚3、400元人民币。“我是新手,老鸟一天可以赚到500块以上。”

Ken住的江岸区,就在传言指称的疫情起源地“华南海鲜市场”的隔壁区,但因为只是兼职接单派送,Ken无法从平台业者领取任何防疫用品,口罩、酒精喷雾等都是自己买的,“回家就把外衣全脱了,放在通风的地方,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武汉外卖老哥拍摄的武汉民众购物照片。(计六一六微博)
武汉外卖老哥拍摄的武汉民众购物照片。(计六一六微博)

当别人为了求生而宅在家,他们,要求生,却必须上路。

“我在孝感(湖北的另一个市)隔离了,没法出来,着急啊,”群组里另一个骑手写道,“大家都是用生命在挣钱啊!”。也有人问,“万一生病了,美团(外卖平台)会给点钱(作为补偿)吗?”没想到却被人酸:“想多了,死在路上也是你自己的事情。”

武汉疫情爆发后,媒体报导中挺身而出、组织自救和互助的,一般都是武汉本地人或者深度在地化的外地人,配送员、外卖小哥,通常是外来务工者,他们更像是这座有千万人口的大城市里的过客。根据外卖平台“美团”2018年的调查报告,旗下270万注册骑手中,77%来自农村,近6成是到外地打工。在270万的骑手中,一半是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16%是家里收入的全部。

报告指出,这些到城市里打工的外送员普遍背着庞大的经济压力跟焦虑,在都市里的房租、房贷,让他们不能不上工。这是他们在疫期中,成为人们口中“逆行者”的真正原因。

透过电话,我们连络上另一位“逆行者”,在广州的网约车司机王先生。

“我坐不住啊!”王先生坐不住,是因为他每天早上睁开眼,自己就先还几百块人民币的债务。今年33岁的他,去年8月来到名列中国四大一线城市的广州开网约车(类似台湾开Uber的司机)。广东是这一次新冠肺炎中,感染者人数始终名列中国前三名的省分,如今省会广州也已进入“半封城”状态。

第二个孩子即将出生的王先生,在妻子工作地买的新房,每个月要还4,000人民币房贷;开车的每月成本也要近6,000人民币,另加上在广州上千人民币的房租,压力实在太大,逼得下个月就要临盆的妻子,还在公司上班。

在春节前,王先生听说有种可怕的传染病,赶紧花几百块钱买了100片口罩。“有别的司机,因为没有口罩,想赚钱也没法出车。就算你出车,乘客看到司机不戴口罩,人家也不敢坐。”酒精等消毒用品也是抢不到,他能做的只是勤洗车,里里外外多抹几遍。在车上,司机跟客人有默契的全程保持沉默,“毕竟,谁都不知道对方之前去过哪里,接触过什么人,有没有被感染那个。”

“你说我不怕吗?怕啊。不敢去见老婆,更不敢回老家见父母和孩子。但是不出车,一天就先亏130块钱,”王先生不否认,自己愿意接受采访的重要原因就是,“希望媒体能呼吁呼吁,让公司帮我们减免一点(汽车)租金。”

不管是王先生还是Ken,对于自己在网上、媒体上被描述成英雄一般的形象。“这个问题⋯⋯,”王先生迟疑了一下回答,“对我来说,如果事情是发生在自己身边,我也可以无偿去奉献;但现在的情况,都是出于经济压力被逼的。”Ken则以市场机制形容,资本主义那只看不见的手,正在疫区发生作用,不能出门的人们、对物资有需求与恐慌的人们,创造了需求,而需要挣钱的底层,此时当然搭上平台提供的机会,在疫情里能挣多少是多少。

骑手间流传的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你都他妈的当骑手了,你还在乎个他妈的传染病?”

Ken感叹,“不会觉得自己是什么英雄,这只是媒体刻意描述的,普通大众不会这样认为,而且其实很怕和我们接触。”在深圳传出外卖骑手确诊个案之后,民众陷入另一波恐慌,逼得 政府和平台一边加强倡导正面宣传,一边推出“无接触服务”等方案,5天之内,外送平台“ 饿了吗”就收到6.6万笔订单,使用无接触的服务选项,网络上甚至出现无人机传递食物的影片。

现在的配送员,不仅要面对病毒的危险,自己还得想办法自备消毒物资,在小区封锁、保安拒绝等情况下,以让客户安心的状态,在时间内完成订单。种种困难,让中国网民以游戏《死亡搁浅》来形容封城之下配送员的处境──游戏里,主角在送货的过程中,得面对抢货、看不见的病毒、恐怖分子攻击等危险,但也透过主角在人们之间创造连结,为游戏中荒芜的世界带来希望。

被强迫轮班的"志工":派去小区站岗的公务员

武汉外卖老哥计六一六送送货中拍摄的照片。(计六一六微博)
武汉外卖老哥计六一六送送货中拍摄的照片。(计六一六微博)

太太在医院工作的郑先生(化名),是武汉市的地方公务员,如今多了一个身分:小区志愿工作者。

疫情之中,除了外卖骑手、配送员之外,最忙的大概就是公务员。在新浪微博上,一条疫情期间公务员因公殉职的名单被大量分享,死因多是过劳。《人民日报》亦发表评论,赞颂公务员、特别是共产党员的贡献。

这批被认为要“冲锋在前”的人,因为是公务员,于是被安排担任“志工”。郑先生的年假从初一起就被迫中止,每日在家远程办公,偶尔到办公室值班。2月3日,他在家中接到来自地方政府办公室的电话,被要求以志愿者的身分,到小区的主要路口管理人员进出。

这是武汉市政府为了阻止疫情扩散,所发的通知,要求各区政府以局为单位,分配管理的小区,每个局大致负责一个小区,局中的公务员以轮班方式提供服务,但政府并不提供额外薪酬。他们得在各个路口设置摊点,登记来往人员与车辆、测量体温,并为有特殊需求的人提供指引。

郑先生说,自己的领导可能想要邀功,为所属部门揽了双倍的任务,一个局要照顾两个小区。每个人每隔一天就被安排去做“志工”,早八晚九的时程,在气温个位数的武汉, 一站就是一天。郑先生说,还好太太在医院工作,才能在小区工作时,带上N95口罩、一次性手套与装有酒精的喷瓶,否则,小区只备给志工简单的单层口罩。

穿着红背心站在街头的郑先生,必须要求每个经过的路人告知出行目的,并用体温枪检测。有次值班的下午,他遇上小区的男住户前来求助,说一家六口人都有疑似新冠肺炎的症状,派症状较轻的男丁出来求援,这位男住户在1月底被判定为疑似病例,但因为床位不足,只能回家自我隔离。“路上很紧张害怕,他找我们帮忙,我心里总担心他把我传染了怎么办,但又惭愧,我什么忙也没帮上,”郑先生回忆。

疫情最为严峻的武汉医疗体系近乎崩溃,近日紧急搭建临时医疗场馆,将体育馆与会展中心改造成“方舱医院”(注:从字面解释就是方形的舱体。方舱医院英文叫“mobile cabin hospital”,起源于1960年代美军在越战时应急打造的野战医院)。其他,对疑似但尚未确诊的、发热的患者,政府则征用民营医院、酒店、学校等进行不同级别的“集中隔离观察”。但在患者到医院或是隔离设施之前,被派驻在小区的志工,是实质上的第一线。

在担任志工的日子,郑先生没有伙食,也不敢回家。他用零食打发午餐,傍晚休息被妻子喊回家吃饭,却不肯进门,担心会把病毒带到家中,太太只能用一次性的碗筷装了后放在家门口的地上。等妻子关上门,郑先生才敢拿起碗筷,在楼梯间里把饭吃完。晚上终于做完志工了,郑先生向自己全身喷洒酒精,洗澡后将穿过的衣服全部清洗后晒到阳台上。

隔天,郑先生换回公务员的身分,继续上班工作。

正能量"英雄"的操作宣传,遮掩了什么?

至截稿前,新型冠状病毒的致死个案已经超过SARS所夺走的人命,疫情持续扩大。刚过去的元宵节,中国官方透过朗诵和现场的屏幕投影,纪念并歌颂了包括李文亮等在第一线的医护人员和相关的工作者。《新华社》则在发布的新闻中,以一张张送上食物的外卖小哥、公交车司机等照片,写上:“在疫情防控路上,他们用自己的方式,传递阳光和温暖,守护着他人。”

《人民日报》也在社交平台上发起#我不是英雄只是有人需要我#的串联活动,透过漫画,画出医护人员、外卖小哥等疫期期间人们互助的故事,配上文案“因为需要,他们就成了英雄,就是遮挡不住的黎明曙光!”这则激励人心的微博,在48小时内有1.2万个转发、14.8万个赞、6,873条评论。

正能量无法遮挡事实,人们被迫冒着失去性命的危险,被贴上英雄之名,背后正是体制的失效、治理的失能。封城来得突然,人们只能仰赖各种配送员卖命送暖。地方、中央政府对疫情反应失当,医护人员也落到靠外地人寄送口罩。

在“我不是英雄,只是有人需要我”这个官方铺天盖地的宣传后,出现了些反讽的贴文。有人悠悠地响应“普通人说真话就是英雄”,有人说即便“李文亮也不想当这个英雄”(注:李文亮是第一批在网络群组揭露新冠肺炎疫情的武汉医师,之后接受媒体采访,指出肺炎会人传人)。

在这场扩大的疫情里,人们和这群“被英雄”的配送员、基层公务员,都想知道,究竟体制缺了什么,哪里破了洞,为何要只求生存的他们,赌上命扮演“英雄”。

※本报导为《报导者》与自由亚洲电台(RFA)中文部共同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