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次祷告后的布查 “送行者”:神父、掘墓人、花圈师的生死告白

2月24号,俄军对乌克兰展开全面进攻,拿下基辅成为首要目标──而布查(Bucha),正是俄军首波攻占的首都卫星镇之一。大约2千名俄军进驻,往南边、更接近基辅的伊尔平(Irpin)镇发动攻势。2月27日到4月1日,俄军占领布查1个月,留下了485具平民尸体,其中419具有弹击、虐待、暴力的痕迹。但幸存者告诉我们,布查政府在8月份公布的数字失准,如果把乌俄双方在这里留下的那些无法辨识的尸体,加起来至少破千。

9月底,《报导者》採访团队进入布查数日。掘墓者、花圈师、神父,仍在忙碌工作着。我们试着透过身为幸存者、也是送行者的居民们,感受战争留在布查的痕迹。

9月26日,我们在布查的第二个工作日。墓园,掘墓者又挖出了新的地洞。

湿冷的天气,灰色的天空,居民开始聚集。今天的葬礼,将在军人墓区举行,4位带着枪的军人和他们的指挥官盯着我们。礼仪公司熟练地架好了喇叭,两个掘墓人不发一语,一铲一铲地进行着。过去7个月,同样的程序、动作,他们已经执行了400多次──有时,一天要送走许多位亡者;有时,要处理的是居民在空袭和战火里匆忙埋下的大规模120余座坟;有时,他们埋葬认识的人。

Ⅰ.掘墓人塞尔西:我记得每一具遗体

每一场、每一具都是不同的。掘墓人塞尔西(Serhiy)说,他记得那个骑脚踏车买菜被射死的平民,记得老人院温室里活活饿死的4个长者,以及一旁选择上吊的那一位。他最难处理的,是小孩的尸体。

战前的布查,是一个位于基辅西边近郊、受到工程师和中产阶级青睐的5万人口小镇。但2月27日后,在俄军攻占布查的1个月里,进攻基辅受挫、围城失败的侵略者们,恣意射杀还留在当地的布查人。

约3千多位居民来不及逃离、或选择留在布查。直到俄军撤退,人们才知道,俄军共留下近500具尸体──他们被射杀在街上、门口、后院、森林的脚踏车道上,陈尸在那。直到神父、当地市长与俄军谈判,赶在狗把尸体啃光之前,尽可能地把停尸间里的、教堂附近的死难市民们,快速埋起。

在我们眼前工作的掘墓人,从那时就冒着生命危险,双手不停工作,只为了替死去的邻居减少一点羞辱。挖掘的作业停不下来,寻找尸体的工作也是──在布查的森林、平民住宅的后院,直到现在仍不断找到失踪已久的人们。

在布查的军人公墓里,掘墓人塞尔西(Serhiy)正在挖掘国土防卫队成员波比哈(Oleksiy Pobihai)的墓穴。(摄影/杨子磊)
在布查的军人公墓里,掘墓人塞尔西(Serhiy)正在挖掘国土防卫队成员波比哈(Oleksiy Pobihai)的墓穴。(摄影/杨子磊)
波比哈的亲友们在祝祷结束后上前献花。(摄影/杨子磊)
波比哈的亲友们在祝祷结束后上前献花。(摄影/杨子磊)
亲友轮流朝波比哈的灵柩撒下一把土,其中一位在转身离去前向灵柩挥手道别。(摄影/杨子磊)
亲友轮流朝波比哈的灵柩撒下一把土,其中一位在转身离去前向灵柩挥手道别。(摄影/杨子磊)

眼前将被安葬的波比哈(Oleksiy Pobihai),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开战后选择加入布查的国土防卫队,“我们那时候劝他‘不要到前线去,你没有经验、年纪又大,很危险’,”波比哈的指挥官告诉我们,“他后来被俄军抓走。遗体被发现时,双手被绑在背后,行刑式枪决。”

波比哈的遗照由军中同胞捧着,他的太太领着队伍在国歌声中前行。丧礼由布查副市长、指挥官致词开始,神父主持主要仪式,4位配枪军人向天鸣枪3次;盖着乌克兰国旗的棺木,缓缓升起,在掘墓人的协助下,放入墓穴中。人们流畅地把队伍转向、列队,轮番抓起掘墓人堆起的土,一把一把洒向波比哈,泪水跟话语在此时跟着沙土往棺木而去。熟练的生者们,没有影响仪式的进行,洒完土之后转到一旁的树下,彼此拥抱,拭泪。

现场还有其他的家庭,他们并不认识波比哈,但他们找不到自己亲人的尸体,只能透过仪式得到安慰。接着,他们走往墓园另一旁“无名”的区域,向所有只有编号、没有名字的墓致意,一座一座地巡着,想像自己终能在某一处见到亲人。

Ⅱ.掘墓人夏尔巴:那段期间,埋葬尸体是一种冒险

掘墓人夏尔巴(Mykola Scherba)。(摄影/杨子磊)
掘墓人夏尔巴(Mykola Scherba)。(摄影/杨子磊)

找回波比哈的,是协助警方与地方政府的礼仪公司工作者夏尔巴(Mykola Scherba)。入行7年的他,4月开始与乌克兰政府合作,协助处理、寻找战争里尚未被发现的尸体。夏尔巴跟其他同行分工,以布查为圆心,逐渐扩大寻找的范围。我们相遇时,他负责的是更外围一点的村落,在那里他找到了20具尸体。

“因为尸体实在太多了,所以我们必须互相帮助⋯⋯我觉得大部分的时候,我们这么做不是为了钱。警察请你来协助,‘我们需要挖两具尸体’,好吧,我就带人来、甚至自己出钱找人来挖。对我来说,这是某种社会公益。”

夏尔巴的行程太忙碌,他直接与我们在停尸间外、4具遗体前对话。

寻“人”任务,让死难邻居入土为安

在布查的墓园,有一区仅有数字编号的坟墓群,属于开战至今那些无法辨识身分的死者,葬在这里的也可能包括俄军士兵。有些尚未找到死去亲人遗体的居民,至今仍会徘徊于此。(摄影/杨子磊)
在布查的墓园,有一区仅有数字编号的坟墓群,属于开战至今那些无法辨识身分的死者,葬在这里的也可能包括俄军士兵。有些尚未找到死去亲人遗体的居民,至今仍会徘徊于此。(摄影/杨子磊)

夏尔巴(以下简称夏):其实不久前我们才把他(波比哈)挖出来。尸体在森林里放了半年,离这边不远。死因是暴力致死──他被敌人折磨致死。

《报导者》採访团队(以下简称报):这种情况常见吗?

夏:对。事情通常会这样发生:一个乌克兰人走在路上,遇到俄罗斯军车,俄军开枪杀了他们。有时候尸体就躺在原地,例如在他等车的公车站,尸体躺了1天、2天、3天。幸运一点的,当地人可以趁夜晚出来悄悄地把尸体埋了。

埋葬尸体是一种冒险,因为俄军不准我们举行葬礼。现在俄军走了,我们的工作就是开始挖掘所有的尸体──有些在花园里,有些在公车站,有些在体育场,有些在地窖后面,有些在车库后面⋯⋯。(找到尸体后)法医专家会到现场鑑识,然后我们将尸体带到这里(太平间),再以正确的方式重新安葬他们。

我是本地人,在这一行已经7年。这是我们在民众住家后院里工作的影片(他向我们播放手机上的影片),尸体是一个被俄军刑求、虐待的老人,就埋在房子后面的花园里。这是我们每天的工作。

报:战争时的尸体,为你的工作带来什么挑战?你要面对什么困难?

夏:尸体放得愈久,就愈难处理。有时候皮肤已经脱落了,有时候你移动尸体、拉四肢,手可能直接脱落──这就是尸体的状况。一、两个月前,它们或多或少是正常的。而现在将近半年,时间愈长,它们分解得愈厉害。

报:你是当地人,这代表你会挖到你认识的人?

夏:是的。我的朋友从2014年就开始的顿巴斯战争中开始服役。但俄罗斯人今年来了,发现他当过兵,就杀了他。俄军占领期,他被埋了起来,是我挖出他的尸体。他比我大一岁,叫塞尔希(另一个Serhiy)。他没有亲戚,所以我用自己的钱,安葬了塞尔希。

报:不断面对那些不仅死了、而且是被残酷杀害的尸体,很困难吧?

夏:是的,但也很正常。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习惯任何形式的死亡。

我们也处理道路事故和铁路意外,所以也曾经收集过长达几公里的肠子,我们已经习惯了,只是战争让我们的工作量大增。即使在和平时期也会发生交通事故──头被扯掉、大脑飞了出去、到处是血泥等等的。我习惯了。

现在这些尸体也以同样的方式被我们挖出来,只是,是因为一场外来的大规模侵略。我当然为人们感到难过,当然,这些是我们的平民或军人。

与尸体打交道是一项工作。我可以在半夜去接死者,带他去太平间,回到家睡觉,明天继续。我继续工作。

Ⅲ.花圈师奥尔加:爱国花环的数量,变得很多、很多

任职于葬仪社、今年66岁的奥尔加,她的工作是负责制作乌克兰墓园中常见的塑胶花圈。(摄影/杨子磊)
任职于葬仪社、今年66岁的奥尔加,她的工作是负责制作乌克兰墓园中常见的塑胶花圈。(摄影/杨子磊)

夏尔巴的同事,奥尔加(Olhga),今年66岁,入行15年,负责制作乌克兰墓园中常见的塑胶花圈。手工制作的花圈,以木框或铁丝网为底,编织起不同的颜色,放在坟墓之上,成为人们致意的方式。

看见我们在殡仪馆採访,奥尔加主动攀谈,我们从她辛苦制成的花圈开始谈起。她做的每一个花圈都不同,除非丧家要求,几乎没有重复的图样。

葬礼对生者也是苦涩的解脱

持枪的士兵在葬礼上鸣枪致意。(摄影/杨子磊)
持枪的士兵在葬礼上鸣枪致意。(摄影/杨子磊)

奥尔加(以下简称奥):战争发生之后,花圈的需求量其实不多──人们没有钱、没有工作,他们只能买一点。以前卖得多,现在卖得少了。

报:你现在做的花圈,设计上,会有与战争有关的色彩或是图案吗?

奥:当然,这里,你们看到了吗?黄色、蓝色,这是为了祖国的捍卫者。我们为英雄、为我们的捍卫者制作这样的花环,这只是我做的各种爱国花环之一。和之前相比,现在(爱国花环)数量更多了,很多、很多。

报:作为礼仪社的员工,你认为,现在为人们举办葬礼,与过去有什么不同?

奥:葬礼是一种解脱。至少人们知道有个地方去见死去的亲友,知道去哪里送花。他们找出了一些尸体,但还有许多还没找到,生者不知道去哪里、不知道死者经历了什么。不知道去哪里可以看到一座墓,是痛苦的,知道苦涩的真相总比无知好。

我来自伊尔平。我的公寓被炸毁,我的儿子被杀──他才刚从门口走出去,就被机关枪打死了,子弹直接射向他⋯⋯我们9层楼的公寓,从两侧被飞弹袭击,整个房子的中间起火燃烧,现在房子只能拆了。
报:现在做花环,与2月俄军全面入侵前相比,有什么不同吗?

奥:对,感觉跟之前不同,有更多的眼泪。我知道我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我们当中有很多人都失去了亲人朋友,我的眼泪不仅为我自己、为我的孩子流,也为所有无辜的人感到难过,非常难过。然后还有属于你自己的悲伤,更痛。

(奥尔加哽噎,无法言语)⋯⋯他们无缘无故被杀,只是无缘无故。

当我把这一切告诉在俄罗斯待了很长时间的亲戚时,他们说,“我不相信,这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我说,你怎么能不相信你的姊姊、哥哥、爸爸、妈妈呢?你怎么能不相信?他们会生气,会被你吓坏的,他们只说,“不,这些都是假的。”

我们在俄国有很多亲戚。我先生是俄罗斯人,他已经离开了很长的时间了。我的孩子一半是乌克兰血统、一半俄罗斯。他的表兄弟都还在俄国。我的儿媳在俄国有一个姊姊和一个兄弟。我已经和他们谈过了,让他们看证据。但我媳妇的姊姊被洗脑了,她对我们的看法、称呼,跟俄国政府都一样!这家礼仪公司的老板也是俄罗斯人,她是一位俄罗斯妇女,不懂乌克兰语、只会听,但她在这里有自己的事业,谁在这里压迫她了?从来没有人因为她说俄语而批评过她,一句话都没有!

我不能称这些来杀我们的人是禽兽,因为禽兽是上帝的创造。这些俄国军人他们不来自这个星球,他们不仅不是人,即使是禽兽也不会为了好玩而杀人。

报:抱歉,我们的问题让你流泪。

奥:对我来说,事情仍是刚发生,我还在创伤之中,这是我哭泣的原因。

但我明白,我现在在我的工作岗位,人们会感谢我、他们经常感谢我,因为我的花圈让他们情绪有出口。这工作其实很难,我在这里开始身体出状况,病得很重,如果要保护自己,你必须理性的工作,而不是用你的情感来编织花圈,但那是对的吗?

我已经开始习惯痛了。正如俄国所说,俄罗斯“解放”了我,让我从健康的生活、我所拥有的一切中“解放”出来,从对未来更美好的希望中“解放”出来⋯⋯我不知道我们还剩下什么。

我试着开始去拜访我儿子的坟墓──抱歉,我说的这些或许“不适合媒体”──他们杀了我儿子之后,他的遗体在大楼入口附近躺了两天,俄军不允许我们安葬他,是大楼里的老人们跟俄军交涉,才有机会把我的儿子葬在不远处。邻居帮我埋葬儿子时,俄军就在一旁拿着机关枪,枪口对着他们。

俄军占领前我就离开布查,但我儿子他不想。他说地下室里还有大约20个人,他说:“我不会抛弃他们的。”他不想。我想作为母亲,我当时应该要坚持⋯⋯现在我只能怪自己,也许、如果我没有答应我儿子的话⋯⋯。

(《报导者》的乌克兰翻译卡西姆 [Kasim] 安慰奥尔加:俄罗斯人才是罪魁祸首。没有人是有罪的,你不应该受到责备。)

我现在用我身体和灵魂的每一个细胞憎恨这些杀人凶手,因为他们先把我像草一样割掉,然后把我连根拔起、扔掉──不仅是对我,这是俄军对我们所有人民做的事。

Ⅳ.神父加拉文:头一直朝后是不能过一辈子的

布查教堂的神父加拉文(Andriy Galavin)。(摄影/杨子磊)
布查教堂的神父加拉文(Andriy Galavin)。(摄影/杨子磊)

战争中,送行者的工作不只是在有限条件下尽可能安葬亡者,也透过仪式,抚慰战争中的幸存者。

俄军在4月1日撤离布查,原本居住在此的5万居民重回家园。他们一边寻找死者,一边面对战争的持续威胁──像是森林里突然发现俄军的武器、俄国间谍仍在境内的消息、随时响起的空袭警报。他们必须在废墟里,在大量死亡的悲伤下,努力把家重建回来。

布查教堂的神父加拉文(Andriy Galavin),以信仰支撑着生死的两群人。9月24日,是布查的“城市日”,当天他主持教堂的大型仪式,唱诗班以音乐与诗的朗诵,陪伴整座城市──只是唱诗班已失去3名成员。自战争以来,加拉文已主持近400多场葬礼。

平日,加拉文在教堂中陪伴信众,但他也是战争的受害者、是俄军来到布查后第一波威胁与监视的对象之一。在战争前3天,加拉文将家人送往乌克兰西部,自己却选择留下。

他在教堂内接受《报导者》专访,谈关于俄军来到的那刻、他与枪口对峙的那刻,以及曾埋了120多具尸体的教堂,未来将以什么方式,还给人们希望?

在死与生之间

9月24日,布查“城市日”,教堂的唱诗班在悼念活动上吟唱诗歌。(摄影/杨子磊)
9月24日,布查“城市日”,教堂的唱诗班在悼念活动上吟唱诗歌。(摄影/杨子磊)

加拉文(以下简称加):战争第四天,一支俄军车队来了,并朝教堂开火──这是一种“俄国式问候”,表明他们对《日内瓦公约》的“尊重”程度──幸运的是,那是在礼拜前的几小时,教堂还没有人。你可以看到这是俄军机枪的弹痕,这绝不是意外,当他们用轻兵器开火时,他们是故意的。

报:你有没有正面遭遇过俄军?或是被他们胁迫互动?

加:没有人想和俄军聊天气或任何哲学话题,当然只有“强迫式的沟通”。例如,我有一次在街道上走路遇到了他们,100公尺外的俄国大兵们正在清理街道,十字路口有部署了4台BMD(步兵战斗车),每一条街道都在他们的准星之下;同时,其他俄国士兵正在用大锤闯入每间房屋。

然后他们注意到了我,我当下要不转身回去,要不继续前进。“好吧!”我想,如果我转过身来,他们会朝我背后开枪。所以,我要正面朝他们前进,继续走完那100公尺。

谁知道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呢?我告诉他们:“我要过去,回到我住的地方,可以过去吗?” “去!”他们回答我。路口另一边的士兵,看到我从他们身后走过来,那个眼神让我觉得:如果我从那一侧过来,他们肯定会开枪。

穿过他们之后,一些年轻男子正被俄军扒光衣物,检查屁股上是否有痕迹、有没有刺青等等的。但俄国人没有碰我,这是我能想到的“沟通”。

报:这场战争的牺牲,让镇上的人们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能描述一下这些变化跟影响吗?

加:占领期间,有大约3,000到3,500人留下,其中却有五分之一或六分之一的人被“枪杀”──不是被炮弹炸死,是俄军故意对平民开枪的直接谋杀。

整个基辅都会区的官方数据,约有1,350平民死亡,其中400多位在布查。整座城市像一座医院,人们都在接受治疗,有人成为残障;这里有人的房子毁坏,有人无家可归,有人离开,有人的亲属被杀,或是被绑架到白罗斯、俄罗斯,被关在那边成为俄军换俘的筹码──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状况。

此外,战争还没有结束。你看到了我们的公墓有多少新坟,我们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理解我们如何被这场战争改变、影响,现在还为时过早,事情还在进行式。

报:对布查而言,什么样的协助是必须的?人们此刻最需要什么,如何帮助他们,您如何帮助他们?

加:人们需要各种不同的帮助。有时候,他们只是需要有人在一起、一起沉默,你甚至不需要说什么。
有时候,有人需要说出来,所以你需要倾听他们。但总体而言,一定要有些事情让人们分心,给他们一些希望、让他们知道生活不会就此结束──尽管你没有家、即使你母亲死了,而你甚至连她的照片都没有,因为一切都被烧掉。

对话里我们不谈负面的思考,因为他的生活可能已经完全被抹除了、一无所有。至于重建面向,最主要的问题是重建基础设施、重建经济活动,有人能纳税,地方政府才能重建。

我们非常感谢全世界的捐赠,让乌克兰作为一个国家仍可以正常的运作、存在。乌克兰人此刻最重要的是让生产重新运作,我们可以以某种方式继续发展,不只是坐着乞讨,是开始工作。

想要创造不只有眼泪的纪念馆

在布查城市日的悼念仪式后,一位居民独自在有国徽的墓碑前哭泣。(摄影/杨子磊)
在布查城市日的悼念仪式后,一位居民独自在有国徽的墓碑前哭泣。(摄影/杨子磊)

报:你提到给予希望,如何给一个失去一切的人希望呢?

加:经历这些之后,人们用不同的方式看待生命。不管你怎么活?在哪里活?赚了多少钱?最终,你能带走的就是你双手里的那些。

乌克兰人变了,我们开始懂得珍惜、欣赏平凡的事物。乌克兰不像西欧那么富裕,但我们习惯了简单朴素的生活,而物质生活也不是此刻最重要的事情,对我们来说,希望感来自每个人都起身参与、捲起袖子工作,让彼此获得照顾。有了使命,有了共同的敌人,就有目标,我们甚至没有时间再为痛苦而哭泣。

一个人只要有使命、目标,只要有希望,他就会尽可能努力,有所成就。

报:所以你如何照顾自己?你有想过自己需要怎样的休息吗?

加:我的一个优点是晚上好睡。而白天,有很多难题要解决、有事要做──门坏了,窗户坏了,以及别的事情。如果以后有空闲时间,我才可能开始为自己感到难过,开始想念一些事情,但现在我们没有时间。

报:我们看到了教堂未来盖纪念馆的计画,在那块曾经埋了百人的土地上,当人们在未来拜访,您想向他们传达什么讯息?

加:不幸的是,开战以前,世界上大多数人从没听过布查,现在却只知道这里被俄军屠杀。但计画中的纪念馆,会提醒大家:占领期间发生的事情,只是历史中的一个插曲;在布查,我们还有其他很多美好的事物、历史跟回忆。

我们想创造这样的纪念馆,让人们在经历了一切之后仍想回到这里,并将他们的未来与这个小镇相连。对我们来说,这个纪念馆不仅是一个让悲剧永存的地方,而且是一个人们可以带着孩子前来的地方──这一点非常重要,它甚至可能是一个人们放松、获得能量与一丝希望的地方,因为头一直朝后是不能过一辈子的,所以我们得向前看。

这个纪念馆不会是苏维埃那种路线,你知道的──永恆之火那种──每年一次在永恆之火前放花,其他日子却把历史忘得一乾二净。

(註:加拉文牧师指的"永恆之火"纪念装置,在乌克兰尤其以基辅的"无名战士之墓"(Tomb of the Unknown Soldier)为争议代表──此一建筑,是苏联用来纪念二次大战里红军的阵亡将士,俄国总统普京过去就曾特别前来献花致意。该纪念建筑的设计视角是以俄国为主的苏维埃史观,因此在俄军入侵之前,乌国国内就屡有存废与修改设计的争辩。)

布查教堂后方的广大空地是俄軍草率埋葬居民尸体的地方。在城市日当天,空地旁立著圣母与圣子像,供前來致意的居民献花。(摄影/楊子磊)
布查教堂后方的广大空地是俄軍草率埋葬居民尸体的地方。在城市日当天,空地旁立著圣母与圣子像,供前來致意的居民献花。(摄影/楊子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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