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华盛顿手记:2020武汉起“疫”·被追杀的声音:沒有死亡,只是消失

庚子凶年,中国当代文学托命人野夫沉寂一年,却在岁末时节终于发声:昔年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看他为这个苦难民族打开这扇窗:

野夫的朗读声音:“去年此际,眼看也是要换西历新岁之时,我已风闻了故土省会那边的‘谣言’。……紧接着针对医生辟谣的新闻上了央视,湖北的两会和万家宴依然在觥筹交错。只有很少的人和我一样,提心吊胆地坚信——要出大事了。……”

如众多汉语读者所知,野夫七十年代就读大学开始写作、八九六四脱下警服归回文化中国主流正脉、九十年代走出被出卖而落难的监狱,经营图书自立谋生,遂有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文字井喷式问世,代表作《江上的母亲》、《拍剑东来还旧仇》、《父亲的战争》、《尘世·挽歌》、《乡关何处》、《看不见的江湖》在海峡两岸冲击读者心灵,其内容见证中国独特的苦难、其如矿出金的文字某种程度上恢复和提升了大陆被新华语体败坏的汉语文学审美档次。他因此在海峡两岸三度获奖,不是偶然的。

近年传言他的书在大陆遭禁下架,随后他也没了声息。就在这个岁末,傳來了他这篇的文字,写这一年的哀与痛,克制隐忍,在大陆竟依然面世无门。北明本來休假,讀過這些字,決定還是歸來加班,把這些文字搬上華盛頓手記與諸位分享。首先是野夫亲自为您朗读的此文第一节。

没有死亡,只是消失……

——2020年断想

野夫

去年此际,眼看也是要换西历新岁之时,我已风闻了故土省会那边的“谣言”。

那是在江南的某个小镇,淡云薄霾夹着阴冷,天地一片寒灰。我在散步的湖畔,对易先生说:我得离开了,也许凶年在即。您也多备一点食材吧,这一回,不知何日是终。

尽管我一向耽信“民谣”,对报章上的辟谣往往报以冷笑。但这一次,还是低估了病毒的祸害之烈之漫长。实在没想到那一别,转眼就是一年。

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到此刻恍如隔世,但又恍觉时间已然停滞。世界依旧被病毒禁锢在它起初的阴影下——人类至此,仍然没有跑出它的笼罩。

我是在那一个平安夜抵达的泰北古城,那时的中泰两国,都还是一派升平景象。紧接着针对医生辟谣的新闻上了央视,湖北的两会和万家宴依然在觥筹交错。只有很少的人和我一样,提心吊胆地坚信——要出大事了。但我还得说,我还是没有想到某个至今杳然的零号病人,竟然会从此改变这个世界。


揭开第四印的时候,我听见第四个活物说,你来。

见有一匹惨白的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作死。

阴府也随着他。有权柄赐给他们,

可以用刀剑,饥荒,瘟疫,野兽,杀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 ……

以上不是诗句,是摘自于《圣经》的启示录。1999年,我编辑引进了美国科普图书《未来的灾难——瘟疫复活与人类生存之战》。我亲手设计的封面,采用的便是关于启示录四骑士的一幅著名木刻;那四匹狂奔的马,代表着战争、瘟疫、饥饿和死亡。

我在封底的文案中说——医学的飞速发展,已将众多疾病从世界上放逐,许多顽疾也得到相应的控制。但最近的证据表明,我们有可能失败,瘟疫流行的时代也许并未一去不返。本书揭示,如果我们对以下信号掉以轻心,未来的人类将会面临一系列严重的生存威胁……

那正好是二十年前,我并非一只知更鸟,只是危机感稍多于那些一帆风顺的同代人。国人向来不喜欢预警报丧的声音,那本很好的书依旧未能大卖。可能只有我相信了作者的预言——瘟疫和病毒一定会在人类最得意忘形的时刻,死灰复燃。

2020年从进入一月下旬开始,各种噩耗不断印证了最初的传言。

封了海鲜城,再封近千万人的江城。医生不再被传讯,网上却突然冒出大批各种吃蝙蝠的照片和视频,全国老百姓开始骂,都是湖北吃货惹的祸。大年初一,法广电话采访我,女记者问道——你作为湖北人,能谈谈这次病毒吗?我说我在国外,无可奉告。她接着很有误导地问:那中国人的饮食文化你怎么看?

我忽然很生气地说——中国有很多野蛮的饮食文化,但我可以肯定,从来没有吃蝙蝠的恶习。她很不解地问:你是说这次病毒跟那个海鲜市场没有关系吗?我只能答道——关于病毒的来源,我们说了都不算,只能等科学家的最终解释。

这是一次不太愉快的最简短访谈,我对事物的判断,一直依赖的是直觉。在一个网管密布的时代,我只是习惯性地质疑那些铺天盖地的“证据”。果然它们呼啸而来,在接下来未久,又倏忽绝迹了。

我只知道,在我的家乡,即便是在饥饿到吃田鼠的年代,也从无人吃这种我们唤作“盐老鼠”的怪物。因为在我们的文化和传言中,它本身就是一种禁忌。

封禁的城市中,当然有我的亲人朋友。有的父子感染了,有的姐妹在四处求告寻找医院。这个冬春的各种惨状,至今不愿复述。当看到全国多地殡仪馆支援武汉时,我初次体会到崩溃的感觉。

只有住进医院被确诊且不治的,才被认定为死于新冠——你不能说这种统计有问题,因为在此之外,还想不出更科学的办法来鉴定。但是,那时更多的病患是住不进医院的,他们只能悄无声息地离去。就像那个裹着雨衣的小男孩打开门时,里面是他早已远逝的爷爷。

一个巨大的城市在那一阶段,究竟失去了多少居民,这已然是一个天问。我们武大校友中,文亮医生可以被计入那个四千多人的数据,常凯导演以及他的一家,则肯定在那数字之外。而我另外一学长的父亲,则因为老病,不愿挤占医疗资源,只好选择在家中安息……

仅仅几个月之后,这个国家恍惚又迅疾恢复了它的日常欢宴。能被公众叫得出名字的逝者,可能不会超出十个。而其他哪怕是那在册的四千多魂灵,也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国家秘密。至于那些倒毙于途,或者自绝于野的人,他们仿佛不曾生也不曾死过。当他们说死四千人等于一个没死的时候,我只能苦笑。因为在他们的传统里,即便是曾经有过的四千万亡灵饿殍,那也是可以等于一个也不存在的。


正是在全省各社区都严防死守的时候,我看到故乡传出来的一个小视频——一个下楼买烟的男人,正在被一群保安围殴。虽然那时类似的视频各地皆有,我仍然觉得这样的管理似有不妥。我给当地的一位官员朋友发了个微信,意思是即便要强制性坚壁清野,也理当出于人道主义和人性立场。市民未曾死于新冠,假设先死于围殴,传出去终非善事。

朋友只能苦笑回复我——你多保重。

未久,我女儿给我电话哭诉——她继父唯一的姐姐和姐夫,不幸惨死了。我问为什么,她说她这位姑姑两老在潜江退休,隔离在高楼上不许下楼。姑姑在楼下野地里种了一点蔬菜,隔天要下去护理和采摘一点,也顺便透透气。但是居委会屡劝不止,就给姑父施加压力。两老口为此难免吵架,姑父一时憋屈,便上吊自缢了。姑姑无法面对,只好也喝了农药自尽。

我女儿的继父也是退休的官员,隔离期间,既不能远去为老姐姐两口奔丧,更被组织上警告——绝不许把这件事公开出去。

两个老人就这样死于非命,而不是非典和新冠。没有人知道他们白首偕老的一生,竟然这样惨烈地终止。我虽与他们从无交往,但这也算是疫情以来,距离我最近的横死。这样的死,当然是不被记录在案的。类似的悲剧,又何止一例。

现在,他们说这个凶年,正是这个优越制度的高光时刻。听起来我是很有些不寒而栗的,我知道许多人的家破人亡,知道清明排队领骨灰的浩浩荡荡,知道无数关门闭户的失业者的绝望。他们的高光,正是这些底层人民的至暗时光。


古诗云:未敢嗟艰食,凶年半九州。

庚子之岁,果然是大凶之年。有几位年轻男女,如我一样不愿相信官媒的公告。他们决定自己奔向那危城,私下去探访各种生死的消息。其中一位秋君,算是高调进入的;来自左右两极对他的质疑和辱骂最先开始。我相信他是诚心尊重事实的人,他最后给我的留言是,希望野哥为我说几句……

很快,这些酷爱真相的人都失踪了,包含当地的老方,沪上来的展姑娘等等。自己的存殁都无法掌握的我们,有何能去关心他人的生死?将近一年了,他们一去无迹,最近略闻,展姑娘在号子已经绝食许久,她原本高大的身肢已经弱不禁风。

某天我看见朴树在舞台上唱着唱着,忽然失声痛哭,那一刻我也老泪纵横。我仿佛看见他歌中的画面,在现实冷酷地再现——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

于今,我是多么愧对这些年轻的生命啊。苟且偷生的我辈,斗志冰销的我辈,在病毒横行的时代,我是连为他们说几句的力量似乎也已耗尽。

中国当代文学托命人野夫。(北明摄影)
中国当代文学托命人野夫。(北明摄影)


在这一年里,各种噩耗如大雪纷飞。一向乐观的我,寄寓客窗,开始陷入更年的抑郁。一些老友似乎在列队奔赴天堂,写挽联竟然成了此岁的作业。

最先是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刘力群兄,在封城的京都溘然悄逝。没有朋辈的送别,一代国土战略研究的顶级人物,一个在某年之后藏入冷宫的策士,一个和我们喝酒必醉必唱,一旦开口即可把举国山水如数家珍的大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尘埃落定。

接着是名动海内的老康兄,轰轰烈烈地萎化于华盛顿郊野的小屋。他在无计归来的漂泊一生之后,最后倾倒于主的怀中。

还有我的同学,我的一些籍籍无名的神交,实在无法历数这些悼亡和伤逝……

在这一年中,还有一些朋友生不如死。他们在朋辈间的耳语,被放大为重刑,也许在有生之年,我们再也无法老酒重温,放论天下。一年将尽,即便在异域,我依旧不敢写出那些必将入史的名字——强哥庆弟潇君等等一望无尽的队列……

昔年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一些殷切的读友,留言谴责我这一年的沉默。我当然在写,只是发不出来而已。斑竹汗青,又岂是当世可闻的。郁达夫先生诗曰:文章如此难医国,呕尽丹心又若何? 我意已随韩岳冷,渡江不咏六哀歌。

又是一年冬已至,春风无望到阑干。

我看这世界是不会再好的了——它的坠落和粉碎,它的幻灭和撕裂,它的隔离和垄断,一切的一,都将不复再来。左与右的肉搏,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的血战。人类的好运已经走到尽头,接下来将是我们最意外的未来。

我十九岁的大学毕业论文,写的是郁达夫。哪知道四十年之后,我才真正读懂他当年的绝望——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卡夫卡说:诸神累了,老鹰累了,伤口在倦怠中愈合了。

今年在这泰北深山,遇见了一位流亡于此的隐医。他破衣烂衫地奔走在贫瘠偏远的华人村落,为那些孤军苗裔问病送药。他送了一本古旧的《圣经》给我,并非信徒的我,合眼默祷:万能的神啊,如果你存在,请给我一个启示,我信手翻开的那一页,就是您的旨意。然后,我看见了这一段神秘的经文——你必依靠刀剑度日,又必服侍你的兄弟。到你强盛的时候,必从你颈项上挣开他的轭……

隐约鼻根酸梗,若有所悟。在我开篇要写这年终小结时,一位读友,唤作守愚的诗人,给我写来这样一首小诗,正好用来做我的结句。

送你匹马天涯 罡风嘹亮
暮年安返秋水潺湲的家乡
送你杀伐决断和妇人之仁
送你被伤过的心 你与世为敌的美
送你一朵云的呼吸 那风樯阵马的力量……

最后,我要感谢那些买我铁锅和酒,茶叶土豆和苹果橙子以及书的人,你们是好心人,与诸君偕老,是我此生之福禄。

2020.12.20于清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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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书写历史,振弊起废;伸张民意,追寻自由。二零二零武汉起“疫”:被追杀的声音。自由亚洲,华盛顿手记,这是北明,谢谢收听收看收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