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7日是本栏目嘉宾、流亡美国的中国独立知识人王康先生去世周年祭日。这次纪念性的节目里,我要为您播送一篇纪念王康的特别文章,题目叫做王康的在与逝。作者是王康大学同窗,也是因言论被举报而下课的一位优秀教授。为了作者的安全,恕我隐去其姓名。
关于此文主旨和立意,我在为您朗读前要多说两句:人类每个族群在每个时代都不乏代表人物,有无道昏君也有乱世枭雄,有黑世霸主也有正途旗手,有御用文痞也有思想精英,有观念掮客也有文化英雄……这些人物之所以叫做「人物」,是因为他们超越芸芸众生,箝制影响历史或留下照亮黑暗的火炬,因此他们行止无羁,以世俗的尺度难以衡量,需要仔细研究,深入理解。王康正是这样一个人物。他自绝于中共 党国,鄙夷平庸,是地球版图上东方这片最大红色疆域上芸芸众生中的异数,正统文化花果飘零时代的儒门大将,制度缺陷国体中变革现实的志士,文字狱时代的独立思考的学问大家,奴役时代领衔抵抗的革命领袖等等……都是他点燃的时代召唤,是人们对他的殷切期待。当这些期待落空后也必然导致遗憾和批评甚至曲解和失望。
梁启超评价李鸿章时说"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意思是说,世界上只有庸人不会受批评,不会得赞美,又说"天下人云者,常人居其千百,而非常人不得其一",王康一生动辄得誉得咎,固然与其脾气好恶有关,更是他乃"非常人"之必然。而这篇文章,正是试图摒弃"以常人而论非常人"的窠臼,努力站在历史的高度,突破世俗之局限,思索王康言行,观察王康与时代之间关系,理解王康意义的一篇恳切之作。
全文超过八千字,时间关系,我略作删节,分上下两集,为您播出。
老康的在与逝
这幅画像曾经挂在沙坪坝融信大厦11楼老康的书房兼工作室的显眼位置,这是我认为老康众多画像中最好的一幅。老康赴美后,画像作者涂国洪兄把它复制了一张送给我,算是一个对朋友的一个念想。
这样看着画像上的老康,就会想起他顶着这个硕大而光亮的额头,穿过沙坪坝三峡广场的情形。他衣着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穿着凌乱,在光怪陆离的CBD中心来来去去,从容而坦然。当他顶着思考的头颅穿行在商业步行街时,他像一个行为艺术家,出入其间又显得完全疏离,这是老康和他的时代之间达成的一种奇妙关系,就像有时和朋友一起在路边摊吃面,一边往碗里添加油辣子海椒,一边说着别尔嘉耶夫、阿赫马托娃等等……
那一天我正在从成都回重庆的路上,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一定要去他的书房。我紧赶慢赶在天黑之前准时到达。原来那天是刘宾雁先生的周年忌日,老康在书房的一角布置了一个追思的场景,刘宾雁先生的遗像和高尔泰先生那副著名的挽词已经挂在了墙上:莫道英雄去不还,已闻新雁起寒汀。老康自己写的挽联也一并挂在墙上,内容我已经不大记得清了。屋里大约有十来个人,大家彼此招呼过后,老康带着我们向宾大雁先生鞠躬,然后即席发表了一段演讲,他用沙哑而沉重的嗓音向这位无法归来的宾雁表达了最为诚挚的敬佩,也向我们谈起当年追随宾雁先生的时日……
在刘晓波被宣判的第二天,朋友们准备的老康60寿辰仪式如期举行,在西西弗书店的矢量咖啡屋,我空手而至,甚至没有带一点伴手礼,看着其他朋友给他的礼物堆积在桌上,我顿时感到有点失礼而局促不安,这似乎被他看出来了,他拍着我的肩膀安慰说,我们都应该免俗,那些朋友的心意,是我没法挡住……
后来我想,我的随意与散淡,不是“免俗”可以开脱的。
在生日会上,他谈论自己的方式很简单,更多的是和大家谈论刘晓波的价值,谈论那罪恶深重的11年判决!
《浩气长流》那一套沉重的大画册就在我坚实的实木书架的底层,每一次向朋友推荐翻看的时候,我都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它搬上书案,然后一册一册摊开。当时平藻先生给我送过来的时候,我们也是很费力气才从车子的后备箱里取出来……我有时想,老康此生写过的文字、做过的策划何止成百上千,他一方面以独立不依的人格高标于世俗之上,另一方面又以极为少见的积极深度入世,他策划的那些项目虽然多半落空,一旦有所实现即石破天惊,而《浩气长流》则是他最为壮观的成果之一!当有人指责中国知识分子长于空谈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当年老康和那些画家朋友在火炉城的酷暑里挥汗如雨的情景,他难道不是一个行动力和执行力十分卓著的知识分子么?他既在精神的领域创造着巨大的价值,同时又在世俗的空间里躬耕垄亩,甚至将精神的高蹈辉煌,恰如其分地赋予家国梦想这个伟大的世俗,能够达到如此境界的,我未睹其二!当然,这里的“家国”有着独特的含义,甚至只能是存在于理想中的概念!
我在朋友聚会的场合一般很少评价他人,当朋友们都在谈论老康的时候,最后总是要问我的看法,我都找些不伦不类的话题岔开,因为有些思考还没有成型,用一些浅白的话很难说清楚。事实上这几年我一直在思考的是老康作为一个具体的人,和我们大家一样都平凡得很,性格也好、治学也罢,大约都应该算是在尽一个知识分子的本分。但他的独特价值又是那么显见,那不是世俗的评价体系可以涵盖的价值,这必须在另外的场域才能展开论述,所以我就往往让朋友们失望。(……此处有删节)
……
我一直在想的是,王康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当人们封他为"民间思想家"的时候,是否明白他到底拥有一个什么样的思想体系,是否注意到他的思考人生已经形成了一种有别于大多数人的生活模态,进而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证实了一种真正的存在?
老康是一个真正的“此在”者吗?
我看到他在受洗的时候吃力地赞颂光明,就知道他在此岸的存在已经趋于完美。而在彼岸,他将会有更精彩的存在!
就算回到世俗的视野,我们依然可以看见这样的事实,没有哪一位民间人士像他那样,在临终时刻依然牵动着万千华人的心念,每一个有关他最后时刻的信息,都被人们广泛传播,以至于信息杂陈,真假难辨!这恰巧印证了他不凡的人生,同时也是一个底层思想者最为典型的遭遇,虽高洁自备但涂满尘灰,虽灵光不晦但长处暗夜!他作为一个孤独个体的模本,无论生死都注定与众不同,他的激昂慷慨和忧思重重、弃利远名以及桀骜孤愤,不仅是一个不屈灵魂的应然状态,而且以一己之存在,为时代打上了一个特殊的印记!
他不是所谓的"奇人",他是这片土地性灵尚未完全灭绝的实证!
老康的临终关怀如此牵动人心,不由得让我想起他那差一点不能降生的命运:天地倒转的大时代,他母亲在离乱的惊惶中,多次想把尚在孕育中的老康打掉,由于不可能去医院,她母亲就偷偷吃药,用老康自己的话说,就是不知道哪个庸医说奎宁可以打胎,她母亲就偷偷服用大量奎宁……但最终老康还是顽强地来到人世,他第一声啼哭就被重庆周围山谷的枪炮声掩盖,他的妈妈抱着这个孱弱的生命,随着人群走上逃难的路途。
……(此处有删节)
一个本来不该来的人倔强地来了,他是偶然的存在,但他以自己的方式确证了自己的价值,这是必然!我们不知道他的母亲看他第一眼的时候,到底是庆幸呢还是厌弃,而这双重复杂的评价,似乎就伴随了他的终生,逼使我们认真思考克尔凯郭尔式的孤独。
但老康似乎完全不介意这一点,他在离乱的时代像野草一样疯长……
2020年5月27日,他走完了一生。
那天,我正在山里给快要枯死的花儿浇水,接到消息后,我手持水管站了半个小时,发呆!我想到的是这样一句话:总是更有价值的首先消失,留下一些可有可无的生命在这个世界瞎混!
记得老康刚刚去国后不几天,我们几个朋友在江北一家餐厅聚餐,在聚餐之前,有个在重庆政商两界都很著名的人物前来找到平藻兄,让他劝说老康回来,大约说了这样一个意思:要么马上回来,要么永远不要回来。如果回来,老康的生活等等一切由他负责……平藻回答很干脆,他说老康的行动从来不受别人的控制,朋友的劝告也不行;其次我们也没有传送这个信息的义务。
现在,这个大人物自己的巨无霸企业已经破产!
我不清楚有关方面的行事逻辑是什么,他们为什么要一个既不是贪官、又不是携款潜逃的巨商,仅仅是一介书生的人必须马上回来。老康不过是完成了他所追慕的一个过程,像他多次提及的那样,在流亡中完成诗意的人生而已!
老康赴美之后,总是不断发来邮件,让我知道他在干什么,也让我明白他在继续前行,偶尔也看到他的孤独。他画的那些大画,时不时通过邮件传给我看一下,我有时回复他,有时没有回复,我想我们时间还很多。
……
关于他一生的行状,人们已经谈得很多,我不再去重复,我想搞清楚的是,这样一片有着浓厚儒家文化土壤,再有着显着现代专制特色的时代,时空关系完全凌乱的状态下,为什么偏偏出现了这样一个人;在民间社会空间逼仄、思想传播途径几乎完全阻塞的状态下,为什么老康德以被催生出来。他没有显赫的学术背景,甚至系统的求学经历也只是名存实亡,他所经历的时代、所能够获得的信息和知识营养,与同时代的人几乎没有差异,但他的特立独行以及苍茫高蹈的思想,他的滔滔雄辩和近乎完美的思维逻辑,文字的华彩气概、清晰的思路和修辞的精准,生生在这暗黑时代劈开一条专属自己的道路,决然地和时代学术体系以及整个价值系统背向而行,或者他根本就是行进在另一条路上,与时代隔山相望,交错之处必然电光石火!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老康在写毛喻原的时候,在《心中的苍穹》一开篇就这样说:
一颗敬神的心灵,绝不会承认现实世界是唯一世界,不会承认现实世界的污秽和邪恶有权自称永恒,也不会承认一个美丽的本真世界纯属子虚乌有。在这样一颗心灵中,对浊世的绝望,恰是转向壮丽苍穹的甬道。
我们无法真正走进老康的心灵,但我认为这一小段文字不但是写毛喻原,我更愿意相信这是老康的自况!
各位朋友,此文到此,由“事”到“理”,已入佳境,接下来还有接近三分之二的内容,将渐次展开对王康存在的解读。王康是一种现象,通读此文,你会发现,除了深入了解王康其人,还可以看见王康同代人、同是知识人,而且是一个诚恳的人,观察王康、分析王康、尽力理解王康的历程。下次节目我希望将此文一气为您读完。(待续)
祭奠王康先生逝世一周年,《王康纪念文集》已在美国正式出版,电子版自由下载网址: wangkang.us/jinianwenj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