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康的存在与消逝——王康辞世一周年祭。自由亚洲,华盛顿手记·老康秉烛。我是北明。以入世之心,行超世之事,做出世之人,一介中国布衣王康,2020年5月27日,在中国庚子灾变,全球感染病毒,世道裂变前撒手而去。这次时间,我继续播送王康的大学同窗,因独立自由言论被学生告密下课的大学教授一年来对王康存在意义的思考。希望了解上集内容的朋友,请翻墙搜索关键词“王康辞世一周年祭”。以下是接下来的内容。
……(此处删节一句)
老康应该是这样开始凸显自己的存在的,在集体主义风行的时代,他像克尔凯郭尔一样,自负起这样一个使命:重新认识作为一个个人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就注定了他自己的孤独与弃世的状态,同时获得最为难以令他人理解的大圆满。在老康众多的论述中,我发现他最为耀眼的基点在于提出这样的命题:我们时代的荒谬与邪恶固然在于他认为的那些污秽的政治运作和社会学思维的歧路难回,但最为荒谬与邪恶的是对个人的蔑视与放逐,将个人埋没于整体之中,因而形成一种对个体伦理的天然抵触思维。
他说:
“不止一次,我们渴望着,要向世界吐出长久梗塞在喉头的郁结,希望这世界能听到我们之中任何人的申诉……”(《俄罗斯启示》)
但这样的基点仅仅是老康把人进行还原的一个努力,是对专制主义的天然抵抗姿态,或者仅仅是他作为个人修行的基本凭据和人生起点,这和1980年代讨论的所谓“集体无意识”、“超稳定结构”的学术批判不同,他一直在努力将古典价值和现代民主政治进行毫无功效的嫁接,这使得他的思想和行动既不讨好守旧的人,又不讨好所谓激进人士,但我在此看到他思想的基本内核,他服膺于中国儒家文化的原教旨,以性灵中国来指称这片古老的东方大陆,并不是他无法秉持对传统文化的批判态度,而是他一直存有一个基本的幻想,在意识深处有一个潜藏的“东方主义”,他对中国儒家道统的维护近乎到了偏执的程度,而他所有的悲情也几乎都来自这个东方的古典和谐被无情打破的事实,他无数次地这样诉说:
“一旦自性改为他性,自信变成他信,作为文明意义的中国就已经死寂歇绝”;
“历史更大的奥秘却在于,三千年隐而不显,备受诟病,以孔、老为矜式的中国文明,神意般地适用于这个礼崩乐坏的当代世界,全球伦理的基石早已预设于东方哲人的心中……”
“上苍和孔夫子深知东方命运的微危叵测,温和与中庸是几千年智慧与道德在中国人心中培植的文明的根。但是,一旦这个民族被虚妄、欺骗、暴力和恐怖逼上绝路,他们将证明自己是世界上可怕的复仇者。”
……
虽然我不认同他的王氏“东方主义”,并且不止一次和他就此而激辩,我认为他和蒋庆辈完全不同,他的误区在于一方面反对任何形式的专制,同时又看不见或者有意忽略中国传统儒学里隐含的专制主义内核,他对孔孟儒学的善意理解,使他无法厘清儒学轻易地被历代专制者利用和借力的关键原因。自董仲舒以降,不折不扣的儒学原教旨就几乎消失,而这个被利用的可能性难道就不能让我们质疑儒学本身的不严密,以及它的本质规定性么?如果现代社会还有谁在“独尊儒术”的话,只能是王康了,以至于他的好多为人处世的方法都被人认为是专制式的、强横的,他不能忍受对其有任何的怀疑和批判。
尽管我和他有过不妥协的激辩,但我依然相信他对这个问题诚实而积极的态度,比起他的坚守和自在,我们大多数人几乎都是文化浪子,我们无根无地的漂泊,而且毫无精神依凭,要么彻底虚无要么流于庸俗的市侩,因此老康这样的偏执,与其说是想在自身文化血脉中找到民族本源动力,不如说是在建立一套自己的价值体系,以抵御日益凸显的社会整体性堕落,因此他强调的“人”或者“个体”价值,并非西方自启蒙运动以来所树立起来的以自然人性和天赋权利构成的那个“人”,而是以东方圣哲为楷模的、以道统自认并努力入世的人,他强调的东方智慧也好、道德良心也罢,只是这个意识的不同表述,而他自己在人格上 的塑造则完全以此为基准。
但这还不是他的全部。
当人们在描述他的桀骜与耿介之时,似乎忽略掉了他内心所拥有的另外一面,那就是愤世嫉俗背后真正的悲剧意识和幻灭感。这种幻灭感来自对现实的深刻失望,并以一个悲剧角色介入这个令人失望的现实。这样,他通过对对俄罗斯流亡者的仰慕与倾情,在东方式“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恪守之外,又吸纳了十二月党人主动蹈险的决绝气概,他既痛感于自己民族精神传统的丧失,又以身自认其续接使命,在一个复合的精神体系里努力塑造了自己。
我向来反对以一种学说解决所有问题的想法,而我们生活的世界,其吊诡之处在于,谁都在希望整个人类能融合,但看上去一切努力都似乎在增加隔阂,我们没有办法超越自身所处的文化基因序列,也就是当年阿城说的“文化制约着人类”。是否有着文化的先进与落后的判断,实在是个难题,但文明不一样,文明是进化的产物,如果我们不那么完全反对进化论的话,我们可以看见的是,有些文明离野蛮更近,有些则走出很远,其基本的判断就是人的权利获得的多少。离野蛮越近的文明,个人所拥有的权利越少,因为弱肉强食状态之下,一部分人剥夺了另一部分人的权利,而剥夺者也在留意着不被更强的人剥夺,这就是鲁迅说的吃人状况,。因此,文化的保守并不意味着文明的停滞——问题在于,人类发展历史总是呈现不同的反复状态,文明进程也就会一波三折。
当老康以东方圣贤为楷模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堕入了循环的圈套,但这恰好又是“人穷返本”的古典人生状态,因此老康的痛苦在于他看见了儒家文化必须实现现代化转换的现实,同时又发现当下文明已经无法容下真正的古典哲学,他既痛感于那些几乎完美的理念被庸俗化地成为实用主义的附庸,又无力凌空蹈虚地做出系统的建树,他的文字和语言充满愤激的气象,大约正是被痛苦折磨的折射,那些多次出现的重叠的比喻和汉大赋的吟诵辞章,正是不平之气的发泄,我们从未看见在他笔下有着温软抒情的小品,也无法读到他有行吟中婉转的短句,他胸怀之阔大渺远,就离开了我们的市井生活,独自去大鹏展翅了!
很多次,我都想努力寻找一点他和这个社会的契合点,想找到他努力的可行性,但至少在思想层面,他除了塑造了他自己之外,我的寻找一无所获,倒是在世俗里,我看见了他和这个时代之间的有效连接——因为他必须通过更为实在的方式,将自己的思考起效于现实。
记得有一次,重庆电视台准备拍一个系列节目《感受小康》,邀请我和老康去撰稿或者作撰稿指导。那天的节目策划会我去得稍稍晚了一些,进入会场时老康正在侃侃而谈,他将“小康”这个概念从孔孟老庄讲到孙中山以及新民主主义革命,大家都被他的谈论镇住了,。我很明白他的意思,就是想让这个应景的经济概念有着哲学上的升华,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样的事实,一个地方电视台的节目,怎么可能这样去做。我在心里笑他的颟顸与不合时宜,当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觉得有必要申明不能加入这个节目,我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自己还没有进入小康,根本无法感受,也就根本无法写出来……这多少有点让他们失望甚至不理解。我不知道后来老康是怎么写的,也没有看节目,但无论他写没写,我都明白,老康是多么想有机会去表达自己,多么希望这个时代能够听取和接纳思想的果实。这就让我想到圣西门的一句话,如果法兰西没有出现那些有着闪光智慧的几百位思想者,法兰西马上就会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僵尸。并由此想到,像老康这样的人被深埋于尘埃里,那是多么的遗憾,若果我们的时代能够为他们提供更为阔大的讲坛,对于这个民族又是多么的有幸!
然而,这样一位努力着的思考者,最终倏忽而逝,这是他的命,又何尝不是我们大家的命?
老康的在或者不在,都像一个哲学命题。
大约是尼采这么说过,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我毫不怀疑地认为,老康是一个真正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的人,他也忍受了比别人多得多的生活方式,但最终选择了决然的离开,。这个离开的悲壮性在于,无论他在故国多么努力并表现出最大的善意和真诚,无论他放弃了多少现实的利益,他都看不到哪怕一丝的亮光,看不到自己呕心沥血为之付出的故土有着改变的希望。他曾经想着,哪怕是折辱自己一个人的尊严也愿意去换得大众的认同,也幻想着他的思考和方略能够被这个时代有所采纳,他像孔子的现代化身,策马奔驰在游说的旅途上,他一方面启蒙大众,一方面泣血祷告,他舍弃了一生建立起来的孤傲独立的形象,以只争朝夕的急迫拍马奔进现实政治的泥淖,只为肩起那道黑暗的闸门……但是他英勇地失败了,梦碎一地的他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一切。他痛苦地再次发现,他所身处的这片有着深厚中世纪土壤的东方大陆,经过一次次去人化和反自然、反逻辑的折腾,已经不具备享有他思想的资格,也没有了焕然一新的可能,我们彼此扭曲、互为敌对,这是最不堪的灾难。
早在2013年纪念汶川地震五周年之际,王康写下了《春天安魂曲》这首悲愤莫名的诗篇,那时,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冰凉的测不准原理高悬于世界屋脊之上,
长夜不破,东方再次铺排盛大的天葬。
20世纪的冥星盘旋在中国头顶,无耻地蜷伏不去
蔚蓝止于太平洋西岸,神州的亡灵黯澹了天光。
……
我是祭师,我是万古不息两手空空的黑衣使者,金轮空转,法器如烟
我是寓言家,不动声色的冷酷义工,我把双臂双目一齐举向夜空
在这阳光灿烂鲜花盛开的五月,流下有违我职业荣誉的泪滴。
呜呼哀哉,阿弥陀佛,阿门……
老康的在,是一个偶然,我因此而知道就算是岩石的缝隙也可能长出思想的嫩芽,这就像达芬奇、薄伽丘诞生于中世纪这样的奇迹,而且他以一介草民的身份,行走在里巷阡陌,走出一串弯曲而深刻的脚印,以他自己的行为证实了他思想的质感;而他的出走,则是必然,他不是需要一个新的空间去安顿自己,也不是需要异国的环境来滋养自己的余生,而是,在他的故里,启蒙运动早于上世纪30年代就已经终止,思想火苗灯残油尽!
为什么他们都这样早逝?从储安平、顾准,到王小波、杨小凯等等,再到我们的王康先生,难道思想真的有害,思考真的有罪?
“我来的时候,为何无人等候呢?我呼唤的时候,为何无人答应呢?我的膀臂岂是缩短、不能救赎吗?我岂无拯救之力吗?看哪,我一斥责,海就干了;我使江河变为旷野;其中的鱼因无水而腥臭,干渴而死”……
"没有人夺我的命去,是我自己舍的。我有权柄舍了,也有权柄取回来,这是我从我父所受的命令。"
……
我无法说清楚这些宗教的奥义,也无法说清楚老康他真正的存在方式,但我深悲于这个时代加诸于我辈身上的负累,我们之中没有几个能像老康一样接纳了一切,直到自己再也无力。
……
此时,他的故乡在沉默!
他深爱重庆这片土壤,同时又为其所累,他是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的智者,又被这片土地深深地伤害。他制作的电视片《抗战陪都》和《重庆大轰炸》是他写给这片土地最深情的诗篇,他竭尽才华,唯一的目的在于从灾难的故土中找寻顽强的生命力,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发现民族的出路。在他一生最为灿烂的杰作《浩气长流》中,我们可以看见他这样表达着一个赤子的情怀与哲思:就算风尘遮盖云烟散尽,在历史劫难中的生命付出都值得铭记,同时,一切的历史无论怎么被打扮,那塑造了一代形象的浩然之气,终将呈现出来,这就是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凭据与动力!
他曾经给作词家甲丁以启示,说重庆这片大山大水的地方,始终不缺豪迈之气,她尽管粗放贫瘠、遥远闭塞,但大江的奔涌和大山的矗立才是她形象的代表,她深处内陆却有滔滔江水一泻千里,她可能被狂热裹挟,但更多的可能是坚定不移!这就是那首由张迈演唱的著名的《重庆声音》的立意由来:
山是筋骨挺立着你的光荣,
水是血脉流淌着你的秉性,
听山听水听重庆,
听你的声音,
……
如今,他所有的孤独感都不存在了,唯余独有的荣耀在故乡传颂。他当然曾经孤独,但他不是遗世独立也不是木秀于林,他是这片土地应该孕育出来的精灵,他存在,而且以特殊的方式存在,这片乡土会因为有他而进入传说。
但他已经全然不顾了。
我很难想象他撒手人寰的时候,最为遗憾的是什么。我曾经看过他做的电视安魂诗:《凭吊刘宾雁·中国的大雁,中国的十字架》 https://wangkang.us/to-chinas-requiem-chinas-wild-goose/,借刘宾雁先生那一腔对故土的眷念之情,抒发出整整一代流落者的共同乡愁,也将他自己的深刻的故土情结,借着长篇抒情诗的语词洪水漫卷而来……当他自己在那片陌生土地上走向生命终点的时候,他会想起这大山大河吗?
本月27日是他的一周年忌日。整整一年,我写不出有关他的东西,去年写到一半被迫中止,我甚至怀疑他都会嘲笑我的懦弱。
是的,我们苟活的条件就是懦弱,正如我们的负累就是因为我们这一具肉体,它承受不了痛苦,也无法忍受离别!我曾经为这具健康的肉体骄傲,而如今我实在痛恨它,因为肉体的存在,我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更因为躯体的不自由而约束着自己思想的翅膀,我手里只有一支笔,尽管从来没有像老康这样喷涌出勇气和豪迈的词章,但它也足够让我吃尽苦头,如今我已经默默地缴械,让麻木向更麻木迈进,最后让灵魂提前死亡!
然而,我还是希望看见有人能肩起黑暗的闸门,也希望老康存在过的土地凛然不凡!
他来过,他走了,这个世界因他而有所不同!
2021年5月15日改毕于重庆大学城
千年暗室,一灯可明。王康曾经的存在,是49年中国沦陷、代代杀戮精英之后,中国性灵不屈服的见证,而他的离世,在红色生物与思想病毒感染世界的急救笛声中,究竟是否意味着中国自由意志开始加速崩陷,有赖同侪后辈对他盖棺之后的解读。(完)
祭奠王康先生逝世一周年,《王康纪念文集》已在美国正式出版,电子版自由下载网址 wangkang.us/jinianwenj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