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绿色情报员:菠萝露馅 中国田里的“芯片战”

一个芯片可能改变一个世界,一颗种子可能扭转世界餐桌,中国媒体把种子形容为“芯片”,一颗菠萝让中国的“农业芯片战”露了馅。

中国取消台湾菠萝(台称凤梨)订单,品种权也跟着余波荡漾,这次被退单的“金钻凤梨”(台农17号)是台湾市占率最高的品种,目前已在广东、海南和福建等地种植、量产。根据台湾农业委员会3月9日公布的调查资料,中国目前使用台湾培育出来的菠萝品种包括台农4号、台农11号、台农16号,以及台农17号。

中国田长出台湾基因库

台湾重要农业品种和技术都已流入中国,福建永福镇甚至打造“中国阿里山”。(路透社)
台湾重要农业品种和技术都已流入中国,福建永福镇甚至打造“中国阿里山”。(路透社)

中国田长出台湾菠萝不是新鲜事,台湾被誉为“农业矽谷”,大批种子外流中国落地生根。“台湾重要农作物、好品种几乎都被中国拿走了。”前台湾明道大学校长、南华大学荣誉教授陈世雄说,“十几年前,光是福建一个省,从台湾引进超过2500个品种、超过800项专业技术。”

陈世雄顶着农业博士头衔,身体力行下田当有机农夫,他曾受邀参加北京科技论坛,“广西农科院官员这么说,我们现在葡萄一年可以收成两次,技术从台湾学的;福建农科院官员也说,我们现在牧草的品种非常好,可以让牛和羊的泌乳量提升40%,品种从台湾来的。”陈世雄意识到中国全面性的“收割”,不只是台湾有名的凤梨、芒果、释迦、凤梨释迦、黑珍珠莲雾、香水莲雾、红肉火龙果、杨桃、茶叶等,“连牧草也都去了(中国)。”

中国接收台湾农业芯片,铺天盖地有如“割韭菜”。台湾大学农艺学系荣誉教授郭华仁用“数也数不完”来形容,“以广东的蝴蝶兰来说,至少有80%是台湾品种,云南有个台湾集团在当地投资,昆明的东方百合80%是这个台湾集团带去的。”他盘点西进的花卉品种,关键农业技术也大举外流,“广西引进台湾葡萄一年两收的技术后,现在已成为中国大陆最大的葡萄产区。”

一颗种子的诞生是漫漫长路,郭华仁毕生投入种子学研究,在台湾大学教授种子学长达30余年,他以传统育种为例,“一年生的作物要花上7、8年,果树的话可能要10多年时间,杂交是其中一种育种方式,把两个特性不同的品种拿来交配,在田里面一代一代选拔,直到品种特性固定下来。”

陈世雄指出,金钻凤梨出自“台湾凤梨之父”张清勤之手,他大半辈子埋头培育凤梨品种,从杂交授粉到育苗选种,经过长时间淘汰、试验,新品种方能问世。中国封杀台湾凤梨,老教授立刻亲手制作“爱台抗中凤梨干”,他语重心长说,“我们常说台积电(半导体公司)是护国神山,农业是另一座台湾的护国神山,每一个国家的农业都是他们的护国神山。”

农业惠台政策的阴谋

中国鼓励台湾农民西进,骨子里盘算的是中国农业升级。(路透社)
中国鼓励台湾农民西进,骨子里盘算的是中国农业升级。(路透社)

这座农业护国神山的根基却一点一滴被掏蚀,郭华仁提起往事,“1987年两岸开放探亲、交流逐渐解冻,不过,我的老师说早在这之前,台湾糖业研究所培育出的甘蔗新品种,台湾还没开始种,大陆那边就拿到新种了。”

2006年中国农业部、国台办批准成立“台湾农民创业园”,在中国各省区遍地开花,其中“福建的漳平永福台湾农民创业园”更以“中国的阿里山”自居;此外,中央也接连推出各种惠台政策,计划性吸引台湾农业优良人才、品种、技术落地,骨子里盘算的是推动中国传统农业的升级和转型。

郭华仁指出,台湾农民创业园当时瞄准具有特殊品种或比赛获奖的农民,透过各种方式、主动拜访这些农民,邀请他们到中国访问,或是购买他们的品种和技术,甚至邀请他们带着品种、技术和资金到中国生产,另外还有一些退休的台湾农业官员、专家学者也受邀前往,成为品种、技术外流的推手。

老大哥祭出西进甜头,台湾农民和投资者悄然掉进“温水煮青蛙”的陷阱。陈世雄感叹说,台湾有一个私立大学的董事会和中国合作,派专家到当地指导种植葡萄、柚子,等到他们学会、开始生产,对方提出增资要求,不增资就被踢出去,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养、套、杀”市场模式不只在台湾,同样发生在中国当地。

当中国吞下农化种子巨头

近年中国积极扶植种子企业,企图成为“农业芯片大国”。(路透社)
近年中国积极扶植种子企业,企图成为“农业芯片大国”。(路透社)

中国种业被视为战略性产业,山东寿光是代表性的蔬菜种子交易中心,“以前都是国外的种子,这几年国内种子基本上已经撵上来了。”寿光种子商回答中国官媒的提问,尽管中国2019年蔬菜种子2.24亿美元,占种子进口额一半以上,中国企图跻身“农业芯片大国”的野心展露无遗。

“中国的粮食和蔬菜种子、甚至种猪,都是仰赖进口,比例还不少,所以近年来中国政府积极推展种子企业,山东寿光是其中一个例子。”郭华仁指出,“中国更进军国际,总部位在北京的中国化工集团,2017年并购跨国大企业先正达(Sygenta),先正达是农化、种子的全球巨头企业,并购后等于中国在种子跨国贸易占有一席之地。”

这一起超级并购案悄悄改变了全球农业版图,也投射出“农为邦之本,种子为农之本”的芯片战核心思维。郭华仁表示,种源交流在古代是稀松平常的事,但是现代牵涉到国际贸易、种源争夺战等因素,所以目前国际上有种源取得的利益分享相关法规,同时有智慧财产权、品种权法律,不过有这样的法律设计还不够,还要依法行政才行。

尽管台湾与中国2010年签署“海峡两岸智慧财产权保护合作协议”,这一纸协议却难以有效保护台湾农业品种。郭华仁表示,台湾和中国的品种权保护的立足点不同,台湾是基于1991年的新版国际公约,中国则采用1978年旧版国际公约,这两个版本最关键的差别在于“农民免责权”,中国的农民免责条款适用于所有植物品种,而台湾只有7种农作物适用。

农民免责权打开后门

在“农民免责权”的保护伞下,中国农民的方便之门大开。(法新社)
在“农民免责权”的保护伞下,中国农民的方便之门大开。(法新社)

“所谓的农民免责权,指的是农民购买有品种权的种苗,然后自行繁殖种苗种在自己的田里,只要不贩卖种苗,而是卖收成的农产品,就不会违反法律,这就等于没有品种权了。”郭华仁说明,“所以纵然台湾的新品种申请得到中国品种权保护,只能防止当地种苗商贩卖,农民只要宣称是自家繁殖种苗,就能大量种植,台湾的育种家根本要不到权利金。”

免责条款打开中国农民方便之门,不免引来阴谋论。郭华仁指出,1991年的新版国际公约有宽限期,中国在期限前一年申请加入“国际植物新品种保护联盟”(UPOV),因此国内品种权法规可依照1978年旧版公约,很显然这是刻意采用宽松的农民免责权。

这一场农业芯片危机同样出现在新西兰,知名的佳沛(Zespri)奇异果(中国称猕猴桃)公司的专利品种多次被偷盗果树枝条、在中国种植,其中,黄金奇异果在中国非法种植的面积已有4000公顷,而新西兰的种植面积约7500公顷,中国的非法面积已超过当地一半。

“这跟台湾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即使Zespri申请到中国品种权,农民免责权让中国农民可以合法繁殖、种在自己的田里。”郭华仁说,“况且在中国有时后政治是凌驾在法律之上,过去曾发生台湾种子公司把杂交一代种子、送到中国申请品种权,当地种苗公司不知用什么方法取得品种,打官司也没有用。”

日本也因草莓和葡萄品种被偷到中国种植,最近修订植物品种及种苗法,新法规定未经育种者同意、不得输出入,且违法者须负刑责,预计2022年实施。台湾农委会也表示将研议在种苗法纳入刑责,以遏止植物品种非法输出入的行为。

世界餐桌浮现危机

中国猕猴桃曾传出非法使用膨大剂,农业用药问题层出不穷。(法新社)
中国猕猴桃曾传出非法使用膨大剂,农业用药问题层出不穷。(法新社)

中国巧取豪夺农业芯片,一步步进入世界餐桌,一场农产品安全风暴悄然酝酿。中国农民曾传出为了让猕猴桃的果实硕大,非法使用膨大剂,陈世雄说明,这是一种激素(hormone),植物激素可以让果实变大、甜度增加,或是花开变多、结果率提高,对人体健康并不好,这也反映出中国农业的隐患。

“农村、农民及农业生产问题,是中国农业的长期隐忧。”陈世雄点出症结,他认为,中国农民普遍未受教育、文盲居多,滥用农业情形严重,而中国政府顾忌农民运动,禁止成立农会等农民组织,因而更缺乏农业技术推广的管道,加上靠的只是廉价的农村劳力,且农地规模偏小,当全球经济萧条、下岗工人回流之际,问题就来了,中国脱贫主要就是脱贫农,所以才会积极推动两岸农业合作。

随着农业芯片窃夺战愈演愈烈,陈世雄以“台湾农业的中国风暴”来形容一连串的危机,台湾农业的国际竞争力被削弱率先浮现,“1990年台湾是日本第2大农产品进口国,到2005年,中国取代台湾成为第2名,台湾节节败退为第13名;台湾蝴蝶兰早期领先各国,现在中国蝴蝶兰已抢走台湾在美国6、7成市场占有率。”

陈世雄指出,中国农产品还以“洗产地”方式,经过越南或第三国,回销到台湾,而且中国市场还出现仿冒台湾农产品,包括池上米、浊水米、玉井芒果、冻顶乌龙茶等,劣质农产品却标榜台湾出品,不但破坏台湾农产品形象,也打乱台湾外销市场,中国战狼的特性不只展现在外交上,只要能吃得下就把你吞掉。

虽然中国农田长得出“山寨芯片”,却也面临种子退化严重的问题。专家认为,育种新技术得各凭本事,台湾农业的竞争优势在于品种研发推陈出新。

“假设每一年我们都有新的育种计划,推出比旧品种有更好特性的新品种,即使被中国拿去,我们手上又有新品种。”郭华仁说,“这就好像芯片、晶圆一样,我们一直有最新的、最好的,就不怕中国仿冒了。”

撰稿:麦小田 责编:许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