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绿色情报员:大疫之后(下)扒皮兼卖肉 中国皮草生意经划算吗?

冷洌的空气笼罩着河北皮草市集,几位大叔大妈穿裹厚衣挤在小货车前,车厢里堆满刚剥完皮的血淋淋屠体,人手拿着白色的饲料大袋,装进一只只貉子肉,血腥味飘散在冬天的寒气中。

这是 国际人道协会(HSI)调查人员去年底拍下的视频,皮草市集位在人车往来的大街上,不只老百姓光顾买肉,还有皮草买家挑货,镜头里关在铁笼子的狐狸、貉子慌张窜动,有些毛皮动物早已断气躺平在地上。调查人员还直击厨房里生火烹煮貉子肉的忙碌场景,大妈手没停地放进大灶汆烫去腥,再下锅熏烤,面对询问"吃这个貉子肉的人多吗?"大妈脱口说"多!"。

COVID-19是近代史上造成人类生命安全和经济损失最巨大的瘟疫,截至2024年6月,《经济学人》估计全球因COVID-19导致的超额死亡人数已达2,800万人,世界银行更将此次的经济冲击形容为“多世纪以来最严重的全球经济危机”。不过,中国皮草养殖户依然卖力干着“要钱不要命”的黑市生意。

貉子肉偷溜上餐桌

美国休斯顿大学市中心分校社会科学院副教授、国际人道协会中国政策专家Peter Li指出,中国的食用动物产品要经过检疫,才能销售给民众食用,皮草动物并不是食用肉品,貉子肉卖到街上,地方政府监管部门有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们也有普遍的老百姓的看法“这种肉也不会吃死人”,没有进一步深入考虑“这是没有检疫的肉”,然而老百姓的看法要靠政府来引导,比如说引导国民健康消费、环保消费,这部分工作政府要去做。

光天化日下,一整车的貉子肉当街贩售,老百姓拿着饲料袋采买貉子肉,有如打皮季的野味。(翻摄自国际人道协会视频)
光天化日下,一整车的貉子肉当街贩售,老百姓拿着饲料袋采买貉子肉,有如打皮季的野味。(翻摄自国际人道协会视频)

Peter Li说,中国大陆的皮草产量很大,所以很难免有一部分会流入餐饮渠道,比如说几年前皮草产量次高峰的时候,有的皮草动物屠宰场剥完皮以后,动物的屠体堆积像是小山一样,有些拿去做动物的饲料,有些进入人的食用渠道。其实貉子肉、狐狸肉并不是大陆老百姓经常吃的东西,当地一些人怀疑被当作羊肉或兔子肉卖掉了,或者卖给街边商贩做烧烤去了,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中国皮草行业扒皮兼卖肉,如意算盘打得精,不过,这一本生意经却是踩在公共卫生的雷区。

多次担任世界卫生组织短期顾问、台湾流行病学专家何美乡博士指出,这些皮草养殖场宰杀的可能是比较健康的动物,可能不会携带那么多病毒,但是也不表示有一些还没有发病但病毒存在的。假如这是一个全新的病毒,就像2003年爆发的SARS,一开始,第一个人不会传给其他人,市场上那些肉贩也都不太生病,等到一直传播,病毒就有机会在新的宿主繁殖、突变,很可能就突变出容易人传人的新病毒株,所以野生动物的病原体要感染给人类,通常是透过养殖业和活禽兽市场,这些皮草动物直接拿出来吃,这是一个很重大的食安问题。

“你的食安问题可能是全世界的风险,这是很可怕的事情。”何美乡强调,“可是第一个受害的都是中国境内的中国人,我都替他们打抱不平,中国应该要做好管制。”

最近貉子更是频频被点名具有病毒传播的风险,今年9月一篇刊登在《细胞》(Cell)期刊的研究发现,武汉华南巿场的新冠病毒(SARS-CoV-2)阳性率最高的区域是在野生动物摊位内外,并且在摊位的阳性样本中发现了野生动物DNA,包括貉子、果子狸和竹鼠等物种。

何美乡表示,这篇研究分析的检体样本来自华南市场关闭后的环境采检,所以结果只是显示这些动物可以协助传播病毒,并不表示其中某一个动物是病毒的来源,这个病毒原本来自哪里也还不知道,文章直接推测病毒起源于华南市场的野生动物,这样的结论无法令人认同。

国际人道协会的调查人员目睹皮草养殖场的角落散落抗生素空瓶。(翻摄自国际人道协会视频)
国际人道协会的调查人员目睹皮草养殖场的角落散落抗生素空瓶。(翻摄自国际人道协会视频)

养殖场让细菌更强了

滥用抗生素也是棘手的问题,去年底,国际人道协会在河北和辽宁皮草养殖场的调查中发现广泛使用抗生素,注射用氨芐西林钠的空瓶成堆丢弃在旁,这是一种广谱抗生素,对多种细菌具有活性,常用来治疗呼吸道、肠胃道或泌尿系统等各种感染,不当投药和污染环境风暴不容小觑。

Peter Li表示,为了要控制疾病,农场主会在饲料中投放抗生素,这些皮草动物可能把抗药性传给下一代,所以有些药可能就没有作用了;动物扒完皮后卖到市场,人类吃到或接触到这些肉品,也可能产生抗药性,重大疫情的隐患也会通过抗药性进一步凸显出来。

何美乡说明,抗生素是一种可抑制细菌生长或杀死细菌的药物,广泛使用多种抗生素,可能就杀掉了很多细菌,但是也会选殖出抗药性的细菌,这种抗药性的基因可以传给下一代,甚至从这个细菌跑到那个细菌,抗药性基因在不同细菌之间传播,所以抗药性的细菌会愈来愈多、愈来愈泛滥,这是全世界面临的重大挑战。

疫情后,全球抗药性问题愈加严重。今年9月世界卫生组织和联合国召开高阶会议,呼吁各国采取跨部门合作的方式,应对全球抗生素抗药性的问题。根据2019年世界卫生组织的健康风险评估,全球每年约有500万人因为抗生素抗药性相关感染而死亡,如果情况持续恶化,2035年人类平均寿命可能会缩减1.8年,到2025年全球畜牧业产量可能会减少7.5%。

疫情后,欧美加速淘汰皮草产业,中国地方政府考量地方就业和税收,持续扶植皮草产业。(国际人道协会提供)
疫情后,欧美加速淘汰皮草产业,中国地方政府考量地方就业和税收,持续扶植皮草产业。(国际人道协会提供)

皮草大国骨子里的难题

近年来,中国皮草产业的整体规模呈现下降趋势,以皮草产量(水貂、狐狸和貉)来看,2014年中国皮草产量达到高峰,总产量为8,700万张,随后产量逐年走降,2019年滑落至3,900万张,2021年为2,700万张,2023年为1,009万张,不过总产量仍高居全球第一。

相较欧美逐渐关闭皮草养殖场,何美乡认为,中国存在过度生产问题,一千万张皮草产量太多了,现在皮草根本不是时尚的代表,有知识的人不会去买这些产品。Peter Li表示,现在很多国家都觉得皮草是一种落伍、残酷的时髦,有句广告说,“要8只狐狸妈妈的皮扒下来,才能做成一件裘皮大衣给一位女士穿”,而这种穿戴在很多国家都会被人家看不起的,因为你是一个冷漠的人。

Peter Li指出,中国的皮草动物养殖一般集中在农村地区,比如说东北、华北,它是作为一种农民的经济收入,但其实皮草动物对中国的经济发展,甚至消除贫困,贡献率并不高。2017年由中国国家工程院马建章院士领头的报告显示,2016年中国野生动物养殖业的总产值约为770亿美金,从业者大约是1,400万人,其中皮草产业是最大一部分,估计约6、700万人。不过,以中国整体8亿劳动力来看,皮草产业的劳动人口只占1%左右,另外,皮草行业平时不需要这么多人力,很多人不是全职工作,而是在打皮的时候打零工,所以这个数据被高估了。

然而,中国要淘汰皮草产业也存在阻力。Peter Li分析,有些地方政府希望这产业继续存在,因为起码让一部分农民有工作,有利地方就业和地方税收,但是中央政府应该站在更高位置,因为这个产业有不可避免的潜在危险性,如果发生疫情的话,不仅他们自己的经济利益受到损害,整个地区甚至整个国家都会遭殃,危险性远远大于他们得到的好处。

Peter Li说,这几年中国政府推崇把中国打造为可爱的、美丽的国家,一个可爱的国家一定是对弱小动物和弱小群体有关怀心、同情心和包容心。中国要能够落实并把这个理念推广到地方,让地方政府官员了解短期的经济效益,对长远的地方经济发展、社会风气都是不利的,因为虽然说皮草动物有专门集中打皮的地方,但是还有不少地方就在市场宰杀,在公开场合杀动物给小朋友看见,不但增生心理上的创伤,甚至鼓励他们藐视动物、觉得牠们的生命不值钱,这对建设一个可爱美丽的中国是非常不利的。

皮草行业来到拐点

不过,中国皮草行业依然为踏上复甦之路做准备,并通过网络营销和直播,企图打开新市场。今年2月中国皮革协会公布《2023年中国水貂、狐、貉取皮数量统计报告》,总结中提到“建议养殖单位持续优化饲料营养配比、提高疫病防治和饲养管理等能力,不断提升皮张的尺码和质量等级,为即将回暖的市场做好充分的准备。”

Peter Li认为,这是从皮草行业的角度来说话,要他们看重国家整体利益,甚至全球80亿人民的健康利益是不可能的,他们只能看见行业的利益,而且即使中国皮草养殖有相关规范,东北和华北有些中小型养殖场没有完全按照标准来做,例如进入养殖场没有消毒,或是养殖场就在他们家后面。另外,小型养殖场往往还有还贷压力,为了增加产值和追求更高的利润,业者可能就在很多地方节省开支,甚至大量使用药物,以免动物死掉,所以虽然行业协会说你们要搞好防疫,但是业者有自己的利益诉求,他不见得会完全跟进行业的要求去做。

皮草产业背后是大笔烂帐,也是一场公共卫生风险的赌注,这一门生意注定走上穷途末路。Peter Li指出,当前消费者意识提升也是重要工作,中国有很多年轻朋友反对皮草,鼓励政府下决心淘汰这个产业。另外,国际也有责任,欧美国家不要从中国任何地方采购毛皮,不能扮演皮草产业链的共犯。

Peter Li感慨说,其实皮草产业很损国家形象,中国保育熊猫有成、送熊猫到国外,但是如果能在许多动物保护问题上做出行动,比如说淘汰皮草养殖业、淘汰活熊取胆、淘汰老虎农场、禁止狗肉买卖,那个效果会比送熊猫到国外好,国际对中国的看法马上会有改观。

撰稿、制作和主持:麦小田 责编:陈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