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节气小雪进入倒数,中国皮草养殖户又将迎来忙碌的打皮季节,巴望这一季的毛皮挣得好价钱。不过,科学家却先打了皮草界一记耳光,因为皮草养殖场有如病毒的温床。
今年9月国际知名期刊《自然》(Nature)刊登一篇中国皮草养殖场的病毒研究,研究人员采集了2021年至2024年间死亡的461个动物样本,大多数动物来自皮草养殖场,但有些作为肉用或用于传统医学,并有49只来自野外动物。研究团队检测出125种病毒,其中有36种新病毒,以及39种具跨物种传播风险的病毒,而且有11种病毒曾经感染过人类。
毛皮动物催生下一场流行病?
这项研究由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上海传染病与生物安全研究所等中国科研团队和国际科学家合作,专家示警,皮草养殖场可能是下一波流行病的途径之一。“皮草养殖场可以成为人类和野生动物之间病毒传播的桥梁。”参与研究的澳大利亚悉尼大学病毒学家Edward Holmes说,“流行病就是这样发生的。”
多次担任世界卫生组织短期顾问、台湾流行病学专家何美乡博士表示,这个研究的动物样本大部分是有症状死亡的,研究人员分析肺部、肠道等组织,回溯找出病原,例如有几个样本显示养殖场域有肺炎流行,所以这说明了有些病原体对养殖动物也是会致病的,比较令人忧心的是,这次研究发现多个流感病毒和冠状病毒,从新兴感染症的角度来看,现在全球面对的两个最大的威胁就是流感病毒和冠状病毒。
“文章里也提到中国养殖场有些状况不好,基本上没有什么管控。”何美乡点出疫病通报缺口和潜在风险,“养殖场的动物密度非常高,只要有病毒进去,很快就会在里面传播,当然也就容易感染给人。”
水貂与貉子是高风险宿主
水貂与貉子是中国皮草养殖场最大宗的毛皮动物,根据中国皮革协会的最新统计,2023年水貂取皮数量为388万张,貉取皮量为318万张。这数字可叫人捏把冷汗,因为这项研究发现水貂与貉携带最多高风险的病毒,貉的身上检出的病毒多达10个,水貂体内还发现了诺罗病毒,甚至出现类似HKU5的冠状病毒。
何美乡指出,HKU5是在蝙蝠身上发现的冠状病毒,野生动物的病原体会传染给人类,通常透过养殖的动物,这是一个通则,一来因为养殖场域的密度高,再者跟人类比较接近,所以看起来HKU5已经走出跨物种的第一步了,这是一个警讯。
水貂和貉子成为多种病毒的易感宿主,何美乡认为,这些动物可能在演化过程中跟其他野生动物有关联,所以牠们会共用一些受体,病毒能够进入体内细胞,加上在高密度养殖的情况下,很难不互相传播。新冠疫情期间,丹麦发现水貂的病毒量非常高,所以当时就扑杀了非常多水貂。
中国皮草养殖场养出“新病毒库”,国际人道协会(HSI)中国政策专家、美国休斯顿大学市中心分校社会科学院副教授Peter Li直言一点也不吃惊,因为不仅是中国的皮草养殖场,近年丹麦、芬兰等皮草产地也发现了一些疾病,这些皮草养殖场面积很大,而且位在空旷的地方,病毒可能透过飞鸟的粪便等分泌物传散出去。尤其是候鸟,迁徙途中牠可能吃到虫子、小动物,或是吃到死的蝙蝠,从云南飞到东北,也很难说不会起到传播的作用,鸟类的迁徙不可能避免,但是皮草动物的养殖是可以逐渐淘汰的。
囚笼里的病毒风暴
2023年底,国际人道协会(HSI)的调查人员走访了河北和辽宁地区的皮草养殖场,调查视频记录囚笼里的毛皮动物处境:水貂、貉子、狐狸关在狭小简陋的铁笼子里,一只只铁笼紧挨相连,毛皮动物露出呆滞神情,有的疯狂地打转踱步,有的脚掌绽开皮肉、渗出血渍,铁笼下粪便污物成堆,甚至笼里也沾附粪尿,一幕幕凸显出动物和环境健康风险。
Peter Li指出,中国皮草动物养殖产业在过去20多年发展得很快,最近10年产量出现明显下落,虽然2006年以后中国政府陆续发布繁育和管理相关规定,但是这种养殖有它内在存在的残酷性,因为皮草动物尽管在人工条件下繁殖很长时间,但是还有一些野生动物的习性是不可能改变的,把牠们关在小笼子里会抑制天性,同时在压迫状态下很容易激发疾病,所以不光在中国大陆,在北欧和其他地方,皮草动物养殖本身有无法排除的动物福利问题和环境健康风险。
“这些动物没完没了的走动、想要出去,牠还会咬自己自残,或是咬铁丝网,这就是一种刻板行为。受伤后,牠可能会感染、发炎,农场主为了让动物不要生病,会在食物里放一些抗生素或其他药物。”Peter Li谈起中国养殖场的状况,“笼子下面有一些粪便的积累,当然不可能每天清理,有的可能两个月以后才清理,冬天东北天气冷,腐臭情况可能会少一些,但是一到夏天就有很严重的问题。这些环境因素,加上动物本身应急出现的刻板行为、烦躁不安,都会诱发动物的疾病。”
这次国际人道协会调查了5个皮草养殖场,每个农场饲养2000只至4000只不等的毛皮动物,密集的环境埋下人畜共患病的危机,下一个没有名字的流行病也可能伺机而动。Peter Li说,这些大型养殖场里一个动物挨着一个动物,虽然说有隔离,疾病还是可能透过空气传播给其他毛皮动物,大量的动物汇集在一起,反覆互相传染,某一种病毒变异的可能性就增加了,这也造成养殖场疫病控制很大的难题,而且这种难题是很难解决的。
“如果有人说,我们到现在为止,某个地方有很多养貂场,但是没有发生重大疫情啊?”Peter Li提醒不能掉以轻心,“我们不能有这种侥幸心理,今天没有发生,不见得以后就不会发生。”
全球皮草场吹哨之后
2020年4月以来,从欧洲到北美,Covid-19病毒在水貂养殖场大规模蔓延,病毒从人类传播到水貂,又从水貂回传给人类。2022年底,西班牙、芬兰的水貂和狐养殖场也出现动物感染了高致病性禽流感H5N1,一波波疫情来势汹汹。
大疫年以来,全球少说有数百万只毛皮动物因为公共卫生考量而遭到扑杀。去年底,中国皮草养殖户告诉国际人道协会的调查人员,他们不会在养殖场进行例行消毒,因为又多了一笔额外费用。这不禁令人纳闷,为什么皮草养殖大国迄今养殖场未传出疫情?
“传出疫情是人传,人不传就没有,人不去看也就看不见,譬如说Covid-19疫情期间,很努力监测,确诊数字就会很多,不努力的就很少,所以确诊人数没办法反映真正的感染人数,一个没有通报的国家,并不表示没有疫情,它就是没有通报。”何美乡一针见血说,“这些皮草养殖场可能没有一些管制、没有通报系统,所以可能会有这样的问题。”
然而,《自然》期刊的中国毛皮动物研究也没发现H5N1和Covid-19病毒。何美乡表示,H5N1的来源先是候鸟,再传给家禽,中国长期为鸡鸭等家禽施打H5疫苗,控制了疫情传播。至于Covid-19病毒,这个研究是拿死亡的动物来做回溯研究,并不是当下针对活体动物做监测,假如Covid-19病毒不造成死亡的话,就不太会在这些动物样本发现,现在的病毒大多是Omicron的后裔,对人类致病性很低,对水貂到底是怎样就不清楚了,因为牠不生病的话就无法得知,除非一直做病毒监测。
“现在Covid-19病毒在蝙蝠以外的哺乳类动物,我想是很大量的存在。”何美乡说,“中国养殖场即便现在没有,迟早也会有。”
这个研究提供了有力的科学证据,中国皮草养殖场的公共卫生隐患朗然若揭。Peter Li认为,世界各国的政府决策都应该基于科学的调查基础上,中国也提倡科学发展观,这篇研究文章对产业政策的调整很重要,14亿中国大陆人民的健康利益和国家利益,远远高于少数的野生动物养殖户或皮草动物养殖户狭隘的经济利益,新冠疫情就是一个很惨痛的教训。
新冠疫情逐渐趋缓,病毒仍然善变,新兴疾病始终在路上,科学研究可以为政策和未来指路。何美乡提醒,流行病学是一门应用科学,研究人员得出结论之际,也应该在政策面提出一些建言,没有的话就是浪费了,这也是流行病学研究常常最缺失的地方。
撰稿、制作和主持:麦小田 责编:许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