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绿色情报员:南海危局(2)假如砗磲贝会说话

最近南沙群岛的仙宾礁分外不平静,中国和菲律宾船舰频频擦枪走火,无人岛礁被推上南海冲突的浪头,中菲对峙升温之际,8月30日中国发布《仙宾礁珊瑚礁生态系统调查报告》,同时推出生态片《假如仙宾礁会说话》,环保牌也闻得到火药味。

这两个月来,中国第三度打出环保牌,手法和仁爱礁和黄岩岛两份生态报告同出一辙。仙宾礁报告一方面为中国护航,一方面炮口瞄准菲律宾,研究人员强调仙宾礁的珊瑚礁生态系统总体健康,造礁石珊瑚的平均覆盖度为24.7%,同时发现砗磲贝、唐冠螺等珊瑚礁生态系统健康的指标物种,不过,看在学者专家眼中,片面的科学解读释出政治意味,不难发现背后谁在说话。

套句中国的话术,假如砗磲贝会说话,到底谁才是南海的头号生态杀手?去年12月,美国智库战略暨国际研究中心(CSIS)和亚洲海事透明倡议(AMTI)的《深蓝疤痕:南海面临的环境威胁》研究显示,南海至少有16,535英亩的珊瑚礁因中国渔民采捕砗磲贝而遭破坏,估计南海约有超过20%的地貌因此受损,而且这仅是卫星图像所监测到的浅海区,较深的珊瑚礁海域受到破坏的程度仍需进一步调查。

2019年菲律宾海警捕捉到中国采蚌船在黄岩岛海域采捕砗磲贝。(美联社)
2019年菲律宾海警捕捉到中国采蚌船在黄岩岛海域采捕砗磲贝。(美联社)

巨大利益驱动采蚌船

砗磲贝是世界上最大的双壳纲动物,由于表面的波浪状纹理有如古代车辙而得名,中国古书记载为珍宝,在大规模采捕后陷入濒危命运,1988年列为中国一级保护海洋生物,2017年海南省全面禁售砗磲及其制品。亚洲海事透明倡议的研究披露,2016 年以前黄岩岛的浅礁因采蚌而伤痕累累,后来采捕作业骤减,不过,2018年底卫星图像发现大批采蚌船又卷土重来,甚至发现在中国海警的监管下,南海的盗采活动依旧肆无忌惮进行。

长期研究南海和中国议题的台湾中山大学海洋事务研究所博士后研究员曾蕙逸表示,《深蓝疤痕》报告大量引用第三方资料,清楚指出砗磲贝违法捕捞对南海珊瑚礁生态、贝类和渔业生态造成严重破坏,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这种巨型贝类在中国国内市场的价格非常高,盗捕和非法交易有利可图,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没有办法有效管控这类行为,因为一直以来就是中国政治生活的常态,天高皇帝远、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而且中国幅员广大,加上现在面临经济下行,巨大的商业利益驱动捕捞巨型贝类,中国政府无法强硬去管控,它也害怕国内民意会反弹。

尽管各种证据显示黄岩岛的珊瑚浅礁遭采蚌船蹂躏,中国研究团队的调查结果却得出结论:“自2012年至今黄岩岛珊瑚礁礁体面积整体持续增长”。曾蕙逸分析,从2012年起黄岩岛由中国实际控制,菲律宾渔船要到附近海域备受阻碍,如果中国没把黄岩岛管理好的话,等于是自打嘴巴,所以中国一方面要向外界展现自己有能力管理,以及中国对南海的主权主张,另一方面背后也隐含中国挑战现行国际海洋法的敌对心态。

砗磲贝的盗猎走私问题层出不穷,2021年野生动植物正义委员会(WJC)发布《砗磲贝、象牙和组织犯罪:潜在新关联分析》,这份报告点出2019年起砗磲贝非法贸易迅速增加,菲律宾和中国缉获大量的砗磲贝,黑色产业链可能有组织犯罪参与其中,砗磲贝成了象牙的替代品。这几年,中国海关仍持续查获走私案件,今年7月一名旅客夹藏10.8公斤的砗磲贝制品由香港进入广东被逮,北京海关则缉获砗磲围棋,地下贸易为原本就脆弱的物种带来致命的生存压力。

采蚌船在南海岛礁猖獗盗采,珊瑚浅礁区留下一道道半圆形疤痕。(图片来源:AMTI)
采蚌船在南海岛礁猖獗盗采,珊瑚浅礁区留下一道道半圆形疤痕。(图片来源:AMTI)

疤痕下的生态灾难

亚洲鱼类学会会长、台湾大学海洋研究所教授陈韦仁指出,砗磲贝在许多国家属于保育动物,同时被列入《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的附录二,禁止进出口贸易,主要原因是砗磲贝在野外的族群数量已经非常少,再加上成长速度缓慢,需要好几十年才能长到硕大体型,生长速度赶不上盗捕速度,对于数量稀少的保育物种来说是一大伤害,同时造成食物链崩坏。此外,从珊瑚礁上挖起砗磲贝,会造成微栖地的损坏,如果使用破坏力较强的采捕方式,无可避免导致大面积的珊瑚礁破坏和生态崩解。

从卫星图像来看,许多南海的珊瑚浅礁区出现不寻常的弧形疤痕。《深蓝疤痕》报告指出,采蚌船在船体装设螺旋桨,挖开珊瑚礁石、取出巨蚌后,留下一道道半圆形疤痕,尽管菲律宾和越南渔民也会采捕砗磲贝,但据了解只有中国渔民会使用这种方式。2019年还发现中国渔民采用新式的高压水泵采蚌,破坏力强大,海洋生态跟着陪葬。

采蚌船肆虐后,珊瑚礁生态系要多久才能恢复?陈韦仁援引自己的研究调查来说明,2016年莫兰蒂台风袭击台湾,小琉球海域因为台风造成珊瑚礁的破坏,迄今仍未回复原貌,鱼类资源也严重低于平均水准。所以采蚌船破坏后,珊瑚礁生态系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但并非没有希望,如果实施禁捕且规划为海洋保护区,海洋生态有自然恢复能力,不过,先决条件是邻近海域都要纳入保护区,要从整体保育着手。

南海的海洋废弃物问题日益严峻,图为海南岛的港湾堆满各式生活垃圾。(法新社)
南海的海洋废弃物问题日益严峻,图为海南岛的港湾堆满各式生活垃圾。(法新社)

生态热点成了污染热区

数十年来,南海的生态系统因为过度捕捞、海洋污染和气候变化明显衰退。中国在仙宾礁和仁爱礁生态报告中点名菲律宾渔船丢弃垃圾,礁区散布弃置渔网,渔船活动威胁珊瑚礁生态系统。事实上,海洋废弃物早已是南海长年面临的环境议题,周边国家难辞其咎,2010年的海洋塑料垃圾来源前十名国家就有六名围绕南海,包括中国、印度尼西亚、菲律宾、越南、泰国和马来西亚。

“南海的生物多样性很高,同时也是海漂垃圾的热点,海洋污染相当严重。”陈韦仁带领研究团队在南海调查时也关注海洋废弃物问题,“我在海南岛和越南看到垃圾直接往海里扔,南海像是一个大垃圾场,海洋废弃物造成的影响相当广泛,周边国家都应该加强海抛垃圾和陆域来源垃圾的控管。”

南海是全球最重要的渔场之一,中国、越南和菲律宾等渔船以毒鱼、电鱼、炸鱼等非法捕捞方式,掠夺珊瑚礁的高经济水产,长期以来恶名昭彰,无异于对南海生态环境投下震撼弹。陈韦仁说,台湾把东沙划设为海洋国家公园,很多中国和越南渔民进入保护区非法捕鱼,包括使用氰化钾毒鱼、炸鱼,以及采捞珊瑚,这些非法渔捞方式对珊瑚礁生态系的伤害相当大。

渔业资源衰退吹哨

南海承受沉重的捕捞压力,渔业资源不断衰减,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外交政策研究所的詹姆斯・博顿(James Borton)在其著作《南海特派:航向共同点》指出,从2000年以来南海的捕捞率下降了70%,大型鱼类资源减少了90%。目前南海的捕捞量以中国和越南为最大宗,两国的拖网渔船占比也最高。

陈韦仁曾在2010年和2014年造访海南岛一带,“他们的底拖网是用滚轮方式辗过整个海床,在海底拖行捕捞,这很可怕。”他谈起底拖网对海洋生态的杀伤力,“有一个科学报导透过影像检视这些被底拖过的区域,全部都被夷平了,可能要花到半个世纪才可能恢复海床环境,再从生态角度来看,这些海床栖地和生态都被破坏了,大鱼也不会回来了。”

陈韦仁指出,目前南海的大型鱼类如鲔鱼、旗鱼等有渔业委员会进行资源评估和规范,每个国家有捕捞限额。不过,其他鱼类、底栖鱼类则完全没有规范,实际上由于资源评估不易也很难规范,甚至当前对生物多样性和分类都不是那么了解的情况下,谈何做资源管理?所以各国应做一些总量限制和网目大小限制,对于底拖网也要有所管控。

南海渔场的渔获量逐渐下滑,渔业资源衰退情形不容乐观。(路透社)
南海渔场的渔获量逐渐下滑,渔业资源衰退情形不容乐观。(路透社)

政治游戏下的南海渔业

然而,地缘政治紧张局势也阻碍了南海渔业管理。曾蕙逸认为,南海问题主要关键在于无法维持现有秩序,以及实际占有的这个概念无法建立或稳定起来, 因为南海很大部分是礁石、暗潮低地。2016年国际海洋法庭对岛屿的定义很严格,不但要能够自给自足,不依靠外界资源,还要建立一个可以支撑岛上群体的经济体系,这才会被认定为自然岛屿,也才能拥有与陆地领土相同的领海和经济海域;国际海洋法庭的裁决清楚点出“不要再造岛了,那是没有用的”,希望把这些蠢蠢欲动的念头全部斩断,但依然无法阻止中国、越南等国家持续扩大礁石、暗潮低地,因为南海争议已经高度政治化了。

“所以在无法维持现有秩序的状况下,你要怎么期待各国放下主权争议来谈渔业管理?”她进一步说,“现在连谁占有这个岛礁都是可以变化的,等于是拳头说话,而不是国际秩序说话。”

“在国际法领域,中国原本是最有实力带领所谓的非西方国家,来对现行的国际法秩序来进行反思,但是没想到习近平竟然走向独裁,然后开始把国际法高度政治化,南海就是一个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所以搞到大家都没办法好好坐下来解决问题。”曾蕙逸叹道,“我想只能从各个国家先做起,先管好邻近海域,因为南海的海洋生态危机非常紧迫。”

地缘政治竞争和资源管理不善,南海海洋保育迫在眉睫。(路透社)
地缘政治竞争和资源管理不善,南海海洋保育迫在眉睫。(路透社)

政治博弈下南海海洋保育和渔业永续要如何找出解决之道?“我常常在国际会议上说,鱼不需要护照就可以从菲律宾游来台湾,所以牠是没有国界的,生态系是连续的。”陈韦仁这么打比方,“也就是说我们在南海保育策略上应该从区域整体来思考,唯一的解决之道是周边国家要有共同的意识,共同推动国际海洋保护区。”

身为海洋科学家,陈韦仁孜孜矻矻从学界出发,串连南海周边国家的学者,展开南海共同探勘和调查,“从科学合作开始当作一个基础,渐渐变成由下往上的合作方式。”他缓缓说,“未来海洋环境会持续恶化,气候变迁问题也会一直升温,不可能靠一个国家的力量来解决,一定要靠国际合作,南海是生物多样性的宝库,我们不能放任让它这样下去。”

撰稿、制作和主持:麦小田 责编:陈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