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陈盼有了生离死别的感觉。明知可能是石戈的重生,但只是可能。她看不到也无法去他重生的世界,因此对她就是永别。他能感受到她的最后凝视吗?……陈盼隔着玻璃站在操作室外,是专门留给她的位置。主持操作的瑞典科学家细心调整操作台位置,让石戈的脸朝向她。知道陈盼不是妻子的只有在控制中心操作宏平台的柳鸿,但是一直装聋作哑。
时间过去了多久?半小时?一小时?还是两小时甚至更多?陈盼不知道具体进程应该怎样,也能感觉出进展不顺。调试反复进行,操作者反复就位,周而复始。她看到贺医生去对面的控制中心,与柳鸿和投资者夫妇交谈。每人的面容都清楚地挂着困扰。几个主要的科学家围在一起商议后,贺医生来到陈盼身旁。
「你丈夫的头脑信息一直不能导出。重试了多遍,排除了操作问题。目前从他前额叶的眶额皮层——那是大脑与情感相关的部位——信号反应看,判断是他的意识中存在的某种强烈不舍,抗拒头脑信息被导出。从技术上无法克服这种抗拒,我们猜测他的不舍只能是对你,需要你配合才能解决。」
所谓的「配合」是在石戈旁边加了一张操作台,陈盼躺上去,在她的前额叶眶额皮层扎进一根触导针。
「……你放心,一根触导针形不成回路,只给你丈夫的头脑输入你的单向信号,不会导出你的头脑信息,也不会让他的信息进入你的头脑。你只需闭上眼睛,脑里反复重复一个意念——想象宏平台,默念『我跟你一起去』就行。」
离开陈盼前,贺医生让陈盼伸手握住石戈的手。「……时而轻捏或抚摸,让他感觉你跟他在一起。他会感觉到的……」。
石戈的手温热,长久不动变得非常柔软,表皮似乎和骨肉分离,轻揉能感受到下面的骨胳。她从未与他有过这种亲密动作。此时陈盼倒希望自己头上的触导针并非单向,而是能收到石戈的信息,让她知道他的不舍到底是为什么?
陈盼想象的宏平台从田野变成高山,变成大海,变成天空,变成银河,变成宇宙。她知道形象是什么没关系,只要想着是宏平台。她在想象的空间飞翔,飞过了田野,飞过了高山,飞过了大海,飞上天空,飞进银河,飞向宇宙……和她牵着手比翼齐飞的始终是石戈。他飞在前面一点,掌握着方向,时而拉她一把。宇宙之风拂过全身,头发飞扬,美妙的飞翔似乎永无止境……
「……我跟你一起去……我跟你一起去……我跟你一起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陈盼睁开眼睛,只有她和石戈,操作者没再进来,说明头脑信息在顺利导出中。触导针微晶管的光在石戈脸上辉映色彩,变化频率看得出信息流动。他的头脑在加速运转,连他的呼吸都明显加速,心跳在示波器上出现波峰,是他昏迷以来从未发生过的。随着时间进程,一波波高峰扑面而来,他的信息排山倒海般向外奔泻,超级计算机的运转接近极限。电力消耗使得澜沧江和怒江上的水电站放开所有闸门带动全部机组。有时陈盼觉得石戈马上会在集聚的能量轰击下苏醒,或是待能量呼啸而过后再度昏厥。她始终握着他的手,让他归于平静,他脸上焕发着美丽而安详的容光。
陈盼感觉不到时间流逝,感觉不到操作者进出,感觉不到贺医生端饭给她。除了口渴时喝几口水,她一直不吃东西,没有睡觉,却丝毫不感觉饥饿、疲劳或困顿。直到第三天的黎明,突然一刻全身气散,困倦如雪崩般瞬时埋没了她。她知道自己进入了梦中,但好像比醒着时还真切地看到石戈睁开了眼睛,眼神明亮,充满笑意,他的话清晰地绕在耳边:「谢谢你送我!」
那个时刻,操作者们确认石戈头脑的信息已全导出。微晶管不再闪光,计算机不再收到输出,监护仪器的讯号全部停止,他的灵魂随着头脑信息离开了躯体。陈盼在石戈身旁沦入沉睡,仍握着石戈的手。没人忍心叫她,只是把机房设备关掉,让她能在大山内部的寂静中好好睡眠。
没有云的蓝天在小扎西眼中就像不流动的水,挂着初升太阳的一边则是金晃晃。阳光穿透袈裟,透过初冬的寒冷把一股股热量传进皮肤,让体内的蓬勃生命力恨不得放声歌唱。他真地唱起来,只不过唱的是经文,却如山歌那样嘹亮,招惹得兀鹫在山崖上纷纷把头转向他。
师傅丹增结婚后,亲自把小扎西送到了确吉嘉布喇嘛处。偏瘫的老喇嘛是师傅的师傅,却不像师傅那样教他研习佛法,而是让他给天葬场的死者念经,在念经中观想生死,要做十个月。为什么是十个月不是半年或一年?对他的问题,师傅的师傅回答「去问你妈你在她肚子里的时间」。
小扎西每天都来天葬场。有时一天好几场天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少时间又像这两天一样终日无人,只有他自己空坐或孤游。今天兀鹫来了,它们飞得高,能看出几十里外往天葬场送的尸体。果然小扎西看到了天葬师上山的身影,宿醉尚未全消,步履有些踉跄。一个头上缠着红丝穗的康巴汉牵着牦牛,牦牛背上是按藏人习俗用白布裹成胎儿姿势的尸体。奇怪的是其他天葬都有众多亲友跟随,这次只有一个穿紫灰风衣的女人跟着上山,一看就是汉地的城里人。
既然来的是汉人,小扎西便得告诉她天葬的规矩。他连蹦带跳两脚爆灰地跑下去。
「女人不能上!」
女人怔了一下,停住脚步,然后顺从地点点头。
「是你的亲人吗?」
女人对小扎西微笑,再次点头。
小扎西对面色白晰的女人产生怜悯心,指给她旁边的小山头。「亲人在那看。」
在后面的对话中,这个女人说的话小扎西听不太明白,觉得有点像确吉嘉布老喇嘛。问她是汉人为什么不去土葬或火葬,女人回答如果这个人真死了,她会告诉总统,那将不是土葬或火葬,会是国葬,但是他没有死啊,他还活着呢,只是不再需要这个身体了。听藏人说天葬是把身体施舍给飞禽,她想他一定愿意,所以就送来天葬了。
「总统是什么官?」
「……最高的……」,女人寻思着,有点迟疑。
「像总书记?」
「不,这个总统不是官,算是总的代表吧。」女人这么说让小扎西感觉不清不楚是胡扯,失去了再跟她对话的兴致。
随着太阳升高,天空愈发湛蓝。群山海浪般层层推向天边。小扎西在天葬台周围点起桑烟。诵读过几百遍的度亡经在他口中脱口而出,与众多兀鹫扑翅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升上天空。此时的小扎西只能有朦胧的感悟,还不会进入哲学沉思,因此他在念经的同时还能注意到天葬台下方小山头上的那个女人正在看手机。汉人真是没办法啊!要是藏人,这个时刻都会全心全意地念经,怎么会有心思看手机!就在这时,女人抬起头仰看天葬台。分食完人体的兀鹫如同航空母舰甲板上的飞机,一个接一个助跑后起飞,先是在天葬台上空骄傲地盘旋,如同黑云翻滚,然后不回头地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飞去。
两千公里外的黄土高原,桂枝的手机刚收到来自陈盼的信息。上次在东方红餐厅给陈盼留了号码后,这是第一次有她的消息。一共八个字:
石去远方 未来相见
桂枝每天看电视,老的新闻联播停播后便看新开的国家政治频道。那里直播国家委员会的每次会议,跟踪总统和部长的活动,还有各路人士对国家政治的讨论点评。频道是为民众监督而设,桂枝却不想监督什么,她不关心也不懂具体内容,却不怕被嘲笑地每天把餐厅电视锁定在那上,谁换频道都会被她立刻换回。没事时给石哥纳着鞋底,在画面每次出现新人时就盯着电视屏幕,期待能看到石戈。在她心目中,她的石哥就该在那些场合。
是石哥让那妹子转告的吗?盯着手机短信,桂枝发呆地琢磨。远方是哪里,未来是何时……当然并非她这个小小百姓能知道。石哥是做大事的人,像过去每次一样,去的地方和时间都保密。不过不管石哥走多远,不管多少年,他也会像过去一样,总有一天重新回到这片黄土地来。
确吉嘉布喇嘛写下了伏藏经的最后一字。太阳跃出天葬场所在的山头,把寺庙金顶瞬间照得如同烧起熊熊火焰。阳光穿过僧舍的窗棂,形成条条斜向光柱,照亮僧舍深处的暗部。手机播放的诵读录音已经结束,但是录音没停,继续传出人的呼吸、灶内烧柴、屋外刮风和电流混合的杂音。按照录音听写成文字的藏纸在小经几上堆了厚厚一摞。那是一部采自「意伏藏」的经文。伏藏是藏传佛教受劫难时被藏匿起来的经典和圣物,混杂地隐藏在万事万物的不同处,而藏在人意识深处的称为「意伏藏」,携带者往往并不知道,只是在因缘成熟时突然会张口,把整部经文诵念出来。
年初邻村的农户抬来了一位从山上摔下的放羊老人,老人苏醒后不能行动,只是口中念念有词地不停念诵。家人以为是中邪,抬来寺庙请喇嘛驱魔,确吉嘉布喇嘛却听出,本不识字的老人是在用古藏语诵读一部世所未见的经文——无疑是一部难得的意伏藏,便把老人安置在寺院,录下了老人的全部诵读,自己亲自整理成文字。迄今九个月过去,今天凌晨醒来,喝了酥油茶后继续整理,就在阳光照射进僧舍的那一刻,写完了全部经文的最后一字。
一只鸽子落在窗前,灰色羽毛在阳光下反射虹彩般的颜色,用探究的眼神扭头看向窗内,当它看到确吉嘉布喇嘛的目光时,发出咕咕叫声,如吟如唱,房檐风铃的鸣响如同给它伴奏。就在那一刻,确吉嘉布喇嘛确信自己听到了一声人类婴儿离开母腹的啼哭,来自天空,当然也可能来自未停的录音中,虽然混杂着众多背景之声,却是那么的清脆嘹亮,跃然而出。
确吉嘉布喇嘛又给老茶碗里添满了酥油茶。
听众朋友,王力雄先生的小说《转世》,今天就全部播送完了,感谢您的收听。